千川

为自己分分秒秒地疏漏万物而向时间致歉。

【酒茨】逐日

手游背景+传说脑补

1.4w字一发完,私设多,ooc有,HE 

我流鬼故事,酒渍青梅。


一、一个没赶上七夕的七夕文【……】以及一句迟到好几天的那啥快乐【……】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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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滴答。”


有水珠从檐角滴落。


夜已深了,位于朱雀大道最南端的罗城门顶上,却有一个影子。若此时有人路过,仔细去瞧,便会发现那影子的古怪之处——“它”头顶突出两截长长的枝杈,像是生有一双犄角。

好在这里半个行人都没有。


茨木童子坐在城楼上,望着月亮,他醒来时,雨已经停了,孤月高悬于洁净无云的天际,四周的空气清爽潮湿,草木和泥土,水的腥气,明显但并不惹人讨厌。


自从来到平安京,他便停留此处,“门”往往是两界相通之处,对鬼而言方便居住,他力量强大,足以镇住普通鬼怪,城中也无人找他麻烦,于是日子过得穷极无聊,他花整个白日沉睡,又在夜晚醒来,大多数时间在这座城楼上,偶尔也在城门周围活动,因此这里已无人敢来了——全平安京的人都知道,夜晚的罗城门,有鬼怪出没。


几年如一日地没劲……这个地方。

茨木童子冷漠地想着,低下头,月光很亮,地面上的水洼映出他自己的脸:头顶那对红角与额头相接处,不知何时又长出了一对金色的小角。

他愣了片刻,抬起手指触碰那对新生的角,触感坚硬光滑,不像另外两只那样粗糙不平。


又变强了吗?

这个认知让他感到兴奋,紧接着又是一阵懊恼袭来:附近大大小小的妖怪已全部被他赶走,倘若继续停留在此处,便无法找到更好的对手。

他的目的是追求力量,如果不能获得力量,停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。


茨木童子只思考了片刻,便站起身来,跃下城楼。

他在地面上站定,又回头看了一眼沐浴在月光中的城门。即使是鬼,也会对习惯了的地方有所依恋,哪怕只是短短一眼。

他迈开步子,走上空寂无人的朱雀大道。


一步,两步,三步。

月色如水,将他的影子投在前方地面上。


十步,十五步,二十步。

前方传来了脚步声。


二十三步。

茨木童子停住脚步,在皎洁的月光之中,悠闲地等待那位行路之人步出阴影。

是一位武士,年轻力壮,手已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,看到那样站在路中央的茨木童子时,他的眼神迅速变了一变。

茨木童子只是站着,嘴角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。


乌云不知从何处来,掩住了月亮的一角。





断掉一只手臂的感觉真是奇怪,无论过去多久都无法适应。

茨木童子抚摸着右臂的断面,想起那个武士的嘴脸。心念一动,手背上的独眼便猛地瞪大,开始模仿武士的眼神。


很震惊吗?区区人类竟然打败了强大的鬼,想必十分得意吧,拿着那只明显是鬼身上斩落的断腕,无论去到何处,都是值得夸耀的谈资啊。

是他太过自大轻敌。

不过,手臂既已取回,这份仇恨晚些时候再报也不迟。


“茨木童子,原来你在这里!你的脑袋,我们兄弟就收下了!”

粗哑的声音自背后响起,茨木童子不必回头,便已嗅到了腥臭的妖气。

……眼下,有更为自大的家伙找上门来,得好好招待才行。


“为我的强大,惊叹吧。”


与其说是分出胜负,称作单方面的屠杀可能更为合适。

巨大鬼手散发着恐怖的妖气从地底升起,顷刻间将几只妖怪全部抓进掌中,猛地收紧拳头捏了个粉碎,连残骸都被地狱之炎焚烧殆尽。

一滴血溅在茨木童子的面颊上,恶心的气味让他忍不住“啧”了一声,抬起手背粗鲁地抹一把脸,厌恶地甩手走开。


六道众生,万物都不过是三千世界中的沧海一粟,妖怪亦然。鬼的世界又与人类世界不同,力量是唯一的铁则。没有强大的实力,却妄想自己不该垂涎的东西,乃是自寻死路。

这样的蠢货他已见得多了,他自己也在竭力避免沦为其中之一。


是的……他不能变得弱小,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已经明确了前路的时刻,他要强大,要越来越强大,为此丝毫不能松懈。

为了追随那个人。

他遇到的那个红色的妖怪,那个无比强大的妖怪。


酒吞童子。





那个妖怪,是怎样的存在?

实力超群,头脑聪明,并且冷静谨慎得可怕。

就像一片混沌中的明亮的灯塔,令他为之心折,这就是名为茨木童子的鬼,一直以来所向往的那份强大。

这个男人,假以时日,想必会君临鬼族巅峰吧。


……但,令人恼火的是,如今的他却被两样东西冲昏了头脑。

那就是女人和酒。


酒吞童子好酒,世间鬼怪皆知。

茨木童子却是为数不多真正与酒吞童子一起喝过酒的鬼之一,也正因如此,他自认为已经足够了解对方——酒吞童子好酒,不拘种类,无论是人类的酒,还是妖怪的酒,只要有可取之处,他来者不拒。强大如酒吞童子,对这种消遣品表现出这样的宽容,是纯粹的兴趣所致,在这一点上,他保留着近似人类的习惯,之所以这样说,是因为美酒并非真正能令他狂热的东西——他聪明,冷静,漫不经心,永远冷淡地旁观周遭发生的一切,茨木童子一度怀疑哪怕大江山主峰被夷为平地,酒吞童子的神色也不会有丝毫变化。与此同时,他拥有比谁都更加放任自流的心态,看似放纵,实则消极。这倒也无可厚非,毕竟鬼的寿命漫长,有得是时间可以浪费,手中有美酒,天上有明月,管它什么事情,都得给眼前片刻的欢愉让路。但酒吞童子从未因酒误事,哪怕至今为止的许多事情,都并不需要他全力以赴便能解决,茨木童子也相信他不会在需要保持清醒时喝醉。因此,与其说酒吞童子对酒多么热爱,不如说他只是选择了不会背叛的酒,作为打发时间排遣寂寞的工具。

不分昼夜酩酊大醉的酒吞童子,茨木童子还是第一次见到。

——拜那女人所赐。

所以茨木童子心里明白得很,这件事跟酒没有半点关系,起因是那个名叫红叶的女鬼,令他的朋友失去了引以为傲的理智。他也终于知晓,酒吞童子真正会为其狂热的东西是什么。

但那东西使酒吞童子变得软弱了。

仅仅是为了一个对他视而不见的女人,昔日的王者竟堕落到如此地步,茨木童子对此感到难以忍受。他的朋友本该站在世界最高处,接受众生的景仰,如今却日日烂泥似的瘫在地上,嘴里还叫着那个女人的名字。

实在太过不堪了……这副姿态。


茨木童子不明白爱是什么,或许是因为他不曾被爱,他亦不会去爱别人。他并不觉得他的想法有什么不对,人类心中有那么多种感情,背后充满污秽的不仅仅是这一种,他从成鬼的那一刻起,便已将那颗软弱的心丢弃。只要有力量就可以了,有了力量,就能在这个充满危险的世界里好好生活下去,不必担心温饱,不必忧虑居所,甚至不必害怕来自别人的恶意——他如今已经能够百倍、千倍地报偿回去。

所以他也不明白,酒吞童子为什么会选择放弃游刃有余的生活,沉溺在这无意义的感情之中。这更加坚定了茨木童子的想法:爱不是什么好东西,它让强者脆弱,让奋进者怠惰,它披着华丽外衣,带来的尽是痛苦。

他的朋友已经为此遭受了许多。他得赶快帮他的朋友找回自我才行。


即使酒吞童子的眼中此刻全然看不到他,那却是他唯一看到的,鲜活的,近在眼前又遥不可及的梦想。





茨木童子依然住在罗城门。

当一个人无处可去时,最先想起的总会是曾接纳过自己的地方,这一点对于鬼也是相同的。何况这里很好,很安静,大大小小的妖怪们大约也感受到他的妖气,口耳相传地互相提醒着远离此处,他白日沉睡,夜里独自享受无人打扰的时光。只是秋天很快要来了,声嘶力竭鸣叫着的夏蝉渐渐少了下去,一旦没有了声音,这片地方会变得太过安静。安静是好的,太过安静就有些怪异了,若不是远处总有几盏守夜的灯火来回游荡,此处与终年阴惨惨的冥河岸边也没有什么分别——至少那儿还有水声。


但旧居所的好处之一是偶尔会有旧友来访。

今夜又是满月,城中热闹的祭典方歇,白发的阴阳师便提着一壶酒爬上这座闹鬼的城楼。他浴衣领口大敞,丝毫没有平日里的严肃正经,腰间别着一把新扇子,不必打开茨木童子也知道那扇面上定是与衣裳相配的苇草纹样。安倍晴明在妖怪们口中出名,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强大,还因为他年轻俊朗,性情温和,是个风雅之人——强者才习惯以能力品评对手,普通的妖怪们更多注意到的,总会是对方身上吸引人的、传奇性的特质。

简直和人类一样无聊。


“又在此赏月?一个人不觉得无趣?”

安倍晴明在他对面坐下,好整以暇地解开草绳。

“即使是同样的景色,感受也会时时不同。”

茨木童子回答。

“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。”

阴阳师“啪”地打开折扇,从中抖落出两个酒盏,茨木童子对这浮夸的小戏法嗤之以鼻:

“你也是。”

阴阳师笑了笑,递来一只斟满的酒盏,今日他没戴着那顶碍事的高帽子,脸庞看起来柔和许多。

不远处传来悠扬的笛声。


茨木童子嗅了嗅盏中酒,一饮而尽。

“难喝。”

他说。

“……你每次都这样说,”阴阳师又斟一盏,“到底什么酒才能得你一句赞扬?”

“若你尝过吾友的神酒,便会明白这些凡俗之物何等无味。”

茨木童子转回手腕,却不急着喝了,只是拿在手里把玩。

阴阳师顿了顿。

“我自然是没有那种机会的,毕竟酒吞童子对我向来没什么好感。”

“你倒是明白得很,”茨木童子冷哼一声,“这也是必然的,谁让你招惹了那女人。”

阴阳师不辩驳,只是拿起酒壶,手稳稳地将线状酒液注入杯中。茨木童子注视着他添酒的动作,又说:

“我曾经想过,若你当时没有遇见红叶,或许不会发生这么多事。”

“也许吧。”

阴阳师平常的语气勾起了茨木童子的好奇。

“你就没有这样想过么?”

“这样想有什么意义呢?”阴阳师悠悠道,“已经发生过的事无法改变,况且若不是因为此事,我也没机会结识你们,要对缘这种东西心存感激啊,茨木童子。”

“……结识?哈,你这家伙不要得寸进尺,我利用了你,是我欠你一个人情。酒吞童子没杀掉你,也不过是觉得你比较有趣罢了。来日你和那个黑晴明动起手来,或许我们会考虑助你一臂之力。”

茨木童子自顾自地说着,没留意阴阳师的眉头皱了起来。


“又在说这些事情了……且不管那些,你到底有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变化?”

“我?”

茨木童子低头看了看,手脚俱在,头发也没少一根:“我有什么变化?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吗?”

安倍晴明将酒盏冲他翻转过来,酒液凝在盏里,镜面似的映出他自己的脸,额前一对金色的小角熠熠生辉。

“你自己看看你的样子,茨木童子,你觉醒了。”

“当然,这是力量的证明,有什么不好吗?”

“是这样吗?现在让你收回这副姿态,你做得到吗?”年轻的阴阳师语气不知为何有些沉重,“你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?”


什么为什么……

这家伙在说什么?


茨木童子感到莫名其妙,眼中阴阳师的脸却像被水晕开化掉的纸,变得模糊不清了。原本是嘴巴的位置还在一张一合地动着,但没有任何声音传过来。

“你在说什么?”他渐渐感到烦躁,胡乱挥舞着手臂,“走开,我听不见你在说什么,走开!”


清脆的破裂声唤回他的神智。

阴阳师已经不见了,地面上躺着碎裂的酒壶残骸,残酒全部泼在脚边,浓郁的酒香贴着双腿缠绕上来。


茨木童子有些头晕。

他晃了晃脑袋,走到城楼边往下看去,笛声就在此刻停止了,朱雀大道上空无一人。


他不太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,也懒得去找阴阳师,反正对方还是会来的,等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再问清楚也无妨。

阴阳师当真不是个好酒友。他开始想念酒吞童子,他唯一的朋友。酒吞童子不喝得烂醉时是很好的,会叫上茨木童子去找一处风景秀美的地方,将神酒分给他,与他谈论近日发生的新奇事,其实茨木童子不太关心这些,明月与山涧很美,早樱与红枫很美,神酒的滋味也无可比拟,但最令他感到愉快的,永远是“酒吞童子需要茨木童子的陪伴”这件事。那样的时光很好,他总想过得再久些。





“茨木童子,本大爷和你,到此为止了。”





茨木童子睁开眼。

他总觉得梦到了不愉快的事情,却什么都想不起。

夜已深了,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,只模模糊糊地记起他的朋友喊他一起去喝酒,却想不起来他们约在何处。他坐起来,一滴水珠从手背上滑落。


夜里湿气浓重,又起了风。他意识混沌地走下城楼,衣裳和头发被夜露打湿。


一步,五步,十步。

路旁的秋草已开出了细碎的小黄花。


十五步,二十步。

他的朋友今天会在哪里等他呢?不要紧,酒吞童子永远会给他留下指引,只需循着那股强大的妖气,便能找到他的所在。


二十五步。


……似乎有哪里不太对。


他加快步伐,并在心里记数,又走出二十五步,他垂下头,那丛小小的黄色的女郎花就绽放在脚边。

是结界吗?还是阴阳师的咒法?这城中有可能困住他的阴阳师,唯有安倍晴明一人,假若真的是这样,那个总是笑眯眯的阴阳师,到底在打什么主意?

茨木童子闭目凝神片刻,向正前方丢出一团黑焰,火球果不其然打在了隐形的障壁上,发出“嗤”的一声,火星四溅开来。

他又接连向四周丢了几个火球,大概摸清了范围,便召出地狱之手,对准一个方向抓去。满盈地狱之力的鬼手重重击上结界,反扑的灵力以撞击点为中心向四周漫开,结界却丝毫未有损伤。

——如此折腾许久,不知名的结界仍安然地拦在那里,茨木童子的妖力却已经消耗得七七八八。

他愤怒地将手中的黑焰砸在地面上,坐下来思考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:他被困在了这座城门的范围内,自己却对此一无所知,甚至不知道对方目的为何。堂堂茨木童子,此刻像个地缚灵一样在这片土地上乱转,倘若被酒吞童子知道,想必要嘲笑他一万遍。或许是在罗城门这个地方待得太久,阴阳师看起来又太放松,令他丧失了应有的警戒心,忘记鬼本就不应与人类交好,这样的话,等到了站在对立面的那一天,还能下手下得更利落些。

茨木童子垂头丧气地坐着,妖力消耗过大让他感到头晕目眩。


“喂,你这家伙在做什么?”

是熟悉的声音。

茨木童子一个激灵,抬起头来。

几步开外站着那个红头发的妖怪,对方抱着手臂,罕见地未带葫芦,一双眼盯着他。

茨木童子感到自己坠入了那双眼中,动弹不得。

等得不耐烦了,所以来找我吗?

“吾友……”

他还未想好该说什么,酒吞童子已径直走过来,在他面前蹲下,伸手碰了碰他头顶的角。

“你怎么老是不听话,”他没好气地训斥道,“本大爷跟你说过什么?”



“本大爷跟你说过什么?”

一个天气晴朗的午后,他们在惯常去的林子里喝酒,酒吞童子突然勒令茨木童子挽起衣袖,茨木童子不明所以地照做了,发现左手臂的鬼化已经蔓延到了手肘处。

“说过一万次,运用力量要有分寸,你把本大爷的话当耳旁风吗?”

酒吞童子脸色阴沉,茨木童子知道他现在处于发怒边缘,连忙卖乖道:“并非我不自量力,你知道的,八岐大蛇哪里是那么好对付的?多解放一分妖力,就多一分胜算。”

“你茨木童子也有认真的一天?还以为你根本是去找乐子的,”酒吞童子的脸色仍旧不好看,但多少缓和了一些,“都是那个阴阳师惹出来的祸,帮他这一次就算两清,剩下的烂摊子让他自己收拾,我们不去掺和。”

茨木童子应了,催动妖力运转,眼见手腕处的皮肤渐渐回转为正常的肤色,才停下来。


鬼之所以成为鬼,乃是因为放纵了天性中的某种欲望,世间鬼族,多半都曾身为人类,被过于强烈的感情腐蚀而生成鬼,其中自然也有茨木童子这种天生流着鬼的血液的家伙,对于后者来说,转变给肉体带来的痛苦固然难以忍受,但猝然的身份变化对于心灵的伤害则更为强烈,一旦化鬼,力量也会比普通的鬼更加强大。

但就像人类能走路时不必奔跑一样,鬼会以更接近人类的姿态在世间行走,以减少力量的消耗,等到战斗时再使用那份力量,形貌也会相应地发生改变——这个过程被称为“觉醒”。说到底,觉醒是以抛弃理智和自控的形式完成,令身体中属于人的部分沉睡,鬼的束缚被彻底解放开来,但任何力量都需要被妥善控制,倘若人的那一部分沉睡过久,心中的野兽完全脱出牢笼,鬼会就此陷入狂乱,失去神智,乃至自我毁灭。对于拥有纯粹的鬼的血、又不喜自控的茨木童子来说,觉醒是件危险的事,一旦解放妖力超过限度,他很有可能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权,沦为彻底的恶鬼。


“说起来,本大爷还没见过你觉醒的样子,”酒吞童子看着他活动手腕,呷一口酒,“你完全鬼化了会变成什么样?”

“不知道,我自己也还没尝试过,不如我们现在就打一场?”茨木童子真诚地建议。

“我看你是需要挨一顿揍,”酒吞童子懒懒道,“你这种根本不懂得控制力量的家伙,才应该少打架,一旦兴奋起来暴走可就麻烦了。”

“不会的,是你的话,一定能压制住我。”茨木童子理所当然地说。

“就这么想被本大爷打败?”酒吞童子似笑非笑,“你真是虚伪,茨木童子。”

“何出此言?我的每一句话都发自内心……”

“你这家伙口口声声说着要败在本大爷手下,才追在本大爷身后,”酒吞童子打断他,“那么你倒是说说,倘若让你赢了本大爷,你又会如何?”

茨木童子像被雷电击中。

最初的震惊过后,他闭上嘴巴,默不作声地垂下头去。

“呵呵……所以说,你就是这样恶劣的家伙。”

酒吞童子嗤笑一声,“也罢,这样的你也挺有趣的,姑且让本大爷看看你能做到什么地步吧,在那之前,你可不要轻易死掉了。”

茨木童子猛地一愣,连忙抬头去看酒吞童子的脸,但他已经转向别处,背对着茨木童子饮起了酒。



被一句话唤起了遥远的记忆,茨木童子头脑混乱,一时分不清现下是什么时候。他眨了眨眼,刚要开口,眼前人影却不见了。

眼中还留着一点隐约的残像,红色火苗在夜风中挣扎摇曳了一瞬,扑地熄灭。


他愣了一会儿,保持着伸出手的姿势,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形容狼狈地坐在这里。

片刻以前被掏空的妖力,此刻已经恢复了一些。

天色阴沉沉地,快要下雨了。

他站起来,往城门的方向走去,身后地面上留下一串一看便知不属于人类的、三趾的足印。





阴阳师再次来到城楼上时,衣袖里带来一片枯黄的叶子。

茨木童子倚靠着城墙,神情困顿,头也懒得抬起来。身背长弓的青年忍不住上前一步,又被安倍晴明拦了回去。

“你在想什么呢?”阴阳师耐心地问,“他的魂魄没有去阎魔那儿,身体也不过是腐朽之物,虽然我并不愿意说出这句话……但是茨木童子,你已没有什么能做的了。”

茨木童子动了一下,从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声音:

“走开。”

“你已经很衰弱了,再这样下去,恐怕撑不到冬天来临,”阴阳师试图继续劝说,“酒吞童子也不会希望你这样的……”


话音未落,他已经被地底冒出的巨手扼住了腰,举至半空中。源博雅在同一时间拉开长弓,对准了那只低伏的鬼。

“人类,我一直以来都对你太客气了……你算什么?凭什么替他说这种话?”

茨木童子抬起头来,眼睛亮得可怕,那的的确确是鬼的眼睛,里头酝酿着风暴。他注视阴阳师,如同注视手心里的猎物,只消动一动手指,便能拧断对方的脖子。


源博雅忍不住上前一步。

“活在谎言里很有趣吗,茨木童子?”他厉声道,“晴明可是把你当成朋友才这样做的,你还能撑多久,你自己心里有数,晴明一直在为你努力,你就这么对待他?”

“朋友”这个词似乎极大地刺激了茨木童子。

“朋友?”他发出冷冰冰的笑声,“我的朋友,是酒吞童子。”

他的眼睛渐渐张大,瞳孔扩散,血红色在眼中漫开,面颊两侧的妖纹也开始生长,向脸部中心爬去。

安倍晴明叹了口气,在那只手有所动作之前迅速结了个手印。

“破!”

阴阳师的身影迅速垮塌下去,两张纸片沾着未完全散去的灵力,轻飘飘地落在地上。


“他越来越难以控制自己了。”

庭院之中,安倍晴明注视着酒杯中映出的景象。

“……”

源博雅头疼地扶住脑袋,“怎么会变成这样呢。”

“是啊……当初谁会想到,事情竟然会变成这样呢?”


数月前那场动荡,永久地改变了很多事情。在此之前,世人只知大江山山脉中住着恶鬼,却不知群山里还藏有其他的宝藏。八岐大蛇之乱致使许多地方发生了地动,灾后重建时,当地居民在剥落的山石下发现了矿脉。时值国家内部动荡,正需要大量军备资源,这等消息传进了平安京上层阶级的耳朵里,断然没有放过的道理。

酒吞童子那时已被一群大小妖怪簇拥着在山里落脚,做了个山大王,虽然与茨木童子替他规划的目标有些差距,总归也算是统率一方。动乱不仅让人类损失惨重,也令不少妖怪家破人亡,妖怪们知晓这二人乃鬼中强者,又与世间数一数二的人类阴阳师携手平乱,便一股脑儿地来此寻求庇护,直把大江山搞得鬼气森森。人与鬼永远无法和平相处,此处聚集的鬼怪又甚多,天皇听信臣子们的鼓动,竟决定征集能人异士进山剿鬼。

凡是皇家军队,师出则需有名,这次也不例外,贵族们便将由头安在了风头正劲的晴明身上,晴明因忙于救治神乐闭门不出,错过了第一手信息,得知此事时已来不及阻止:酒吞童子殒命,大江山众鬼四散,他与源博雅四处寻找,最后在罗城门寻到重伤的茨木童子。对方完全变了个模样,对他们的话语全无反应,只是睁着眼不停攻击身边的活物,直到力气用尽。晴明心知他是保持觉醒状态苦战过久,神智不清,只得布下结界,留蝴蝶精在此处看顾,自己去处理酒吞童子之事。

人死如蜡烛燃尽,鬼也一样,安倍晴明纵然强大,也并无逆天改命的本事,寻找酒吞童子不过是尽一份心,茨木童子却自此再未离开过罗城门——如果是平日,这样的结界断然无法困住他如此之久,但他尽管保持着觉醒的样貌,却一天比一天衰弱,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,清醒时也神识纷乱,辨不清当下发生什么。源博雅以为他只是伤势过重,安倍晴明却知晓并非如此:人类以心灵为力量之源,而对大部分鬼来说,欲望才是其最根本的力量来源,鬼失去了欲望驱使,等同于人类失去了赖以为生的心。换而言之,自从酒吞童子死后,茨木童子作为鬼的本源,已然枯竭了。


“使用替身是对的,晴明,”源博雅认真道,“今后也不要再以本来面貌出现在他面前了,太危险了。”

“谢谢你,博雅……但是我无法放着他不管,”安倍晴明也严肃地回应,“他和酒吞童子曾经帮过我,假若酒吞童子真的无法回来……”

他止住话语,叹了口气。

“你明知道茨木童子是不肯做你的式神的,能有什么别的办法?”源博雅烦恼地躺在回廊地板上,“虽说决定帮助他,也要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啊,晴明。”他又顿了顿,“无论如何,这不是你的错,不要把它当成负担。”

“啊,我明白。”

年轻的阴阳师难得没有跟友人抬杠,只是垂下眼,心事重重地盯着手里的酒杯。

源博雅见状,拍拍他的膝头,合眼睡去,留下安倍晴明独自沉思。


去了哪儿呢?





“吾友,为什么要帮助安倍晴明?”

茨木童子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,酒吞童子正撑着鬼葫芦的嘴巴察看它满口利牙,头也不抬地反问道:“那你又是为什么这么做?”

“……一时无聊,觉得好像可以痛快地打一场。”

“那么本大爷也是这个理由。”

茨木童子总觉得酒吞童子的理由不会只有这么简单,但酒吞童子明显敷衍的回答又让他不好再追问什么。


“怎么了?”

酒吞童子见他不再说话,却转过头,看穿他心中所想似的道:“茨木童子,你不要老是擅自揣测本大爷的想法,想说什么?”

“……没什么,只是你一直不喜欢人类,安倍晴明那家伙又……又有红叶的事情在前,我实在想不到你愿意帮他的理由。”

“呵,鬼原本就应该远离人类,他们惧怕我们的力量,至于在人群中生活是怎么一回事,你也清楚得很,说到底,人鬼共生不过是妄想,平衡早晚有一天会被打破,不是鬼族放手去侵略人类,就是人类壮大后对鬼族赶尽杀绝,”酒吞童子话锋一转,“不过,安倍晴明可不是个普通的人类——本大爷说的不是力量差距,他的阴阳术固然强大,但普通人会随随便便把自己的心分割成两半吗?”

“吾友的意思是?”

“你也知道黑晴明到底是什么东西了吧?那家伙——从前的那个安倍晴明,有着过于强烈的、维持自身平衡的愿望,从他亲自动手剔除自身的一部分开始,他就已经不能算是个完整的人类了,”酒吞童子仰靠在葫芦上,一侧唇角懒洋洋地勾起,“现在的这个安倍晴明,和黑晴明,都不过是同一个魂魄上撕下来的残片。即使在本大爷漫长的一生中,也从未见过这样的两片魂魄互相厮杀的场景,这不是很有趣吗?本大爷不过是想看看,他们最终的结局罢了。”

“原来如此,真不愧是吾友,”茨木童子赞赏地道,“既然如此,就让我与你一起吧。”

“哈,那是自然,否则谁来陪本大爷喝酒?”



只是他们忘记了,人或鬼都不过是此世间千万生命中的一种,以为唯有自己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,实则已置身看不见的洪流中,被裹挟着去往尽头。



茨木童子比所有人都更早地觉察到了敌意——在那酒开始灼烧喉咙的时候,他当即一口喷出,尽数溅在离他最近的行脚僧脸上,而酒吞童子手里的酒盏已经掉落在地,碎成几十片,身体也踉跄着后退,茨木童子急急向前,想赶到他的朋友身边,却被一柄刀拦住了去路,那刀身上的气息如此熟悉,到了令人厌恶的程度,他却竟然一直没能识破。僧袍下的武士脸容平常,茨木童子即刻便是一击,向着对方的面门而去,毫不犹豫。失去手臂的疼痛还历历在目,岂能容忍这家伙又来加害他的朋友?

他忙于应付渡边纲,渐渐觉得力气在流失,想来是喝下去的那点酒的毒性开始在身体里发挥作用,他勉力瞪大眼睛望向酒吞童子,然后看到了噩梦般的一幕:

酒吞童子的头,被砍了下来。


茨木童子看着那颗头飞到半空中,尤对敌人怒目圆睁,心跳猛地停止。

正在他神智混乱,几乎失去行动能力时,一个声音穿透周围的嘈杂,直接在他心中响起:

走吧,茨木童子,本大爷和你,到此为止了。

走吧。他双眼昏花,视野像被糊上一层纸,心中也有什么东西缓慢地聚集起来,那个声音还在锲而不舍地说着:走吧,走啊,走……

声音戛然而止。

为首的武将用寒光闪闪的甲片包裹住什么,又小心地在上头贴上符纸。

茨木童子意识到他抱着的是什么东西时,心脏终于不堪重负地爆裂开来,巨大的愤怒和悲伤顷刻间冲垮了他。

“铛”地一声,寄有付丧神的强大的刀被他单手格住,血从手背上流过,那块皮肤沿着血痕裂开,张开一整只眼睛。他站在那里,只觉得自己的感官从来没有如此清楚敏锐过,但他又是如此地希望自己能够现在,立刻马上失去所有感觉——这样他就不必看到眼前的一片狼藉,听到妖怪们的惨嚎,嗅到各种不同的血液味道,并从中清晰地分辨出属于他的朋友的那一种。

野兽终于彻底挣脱了锁链。

茨木童子双眼赤红,浑身燃起黑色的火焰,向面前的武士发出非人的嘶吼。





阴阳师来得比以前更频繁了,他从大江山的战场里带出许多尚未完全被破坏的东西,试图从中占卜出酒吞童子死后的去向——任何东西上多少都会沾着使用者生前留下的痕迹,倘若机缘巧合,甚至能保留下魂魄的碎片,但眼下死气沉沉的鬼葫芦都被翻开嘴巴扒拉了一通,平安京头号阴阳师仍然一无所获。

“我的占卜之术实在是……”某个午后他对茨木童子抱怨道,“母亲她从没说过我没有学习占卜的天分,但我想我当真是没有的。”

茨木童子没说话,闭着眼睛晒太阳。自从八百比丘尼离开,安倍晴明就再也不能依赖这种便利的法术做事,这直接导致他变得很忙,每接到委托,都有大量时间消耗在跑腿调查中,可他还是时不时就跑到这座城楼上来,给他带点心和酒,与他插科打诨,简直像对待一个失孤老人般贴心。源博雅偶尔也来,更多时候就站在城楼下面吹笛子——不来也好,自从上次他对晴明发怒,源博雅对他就一直没什么好脸色。

不就弄坏两个纸片人,至于么。

茨木童子撇撇嘴。

“你不必常来了,”正当阴阳师以为他睡着了而放轻动作时,他开口道,“这段日子以来多谢你。”

晴明瞪大眼睛,定定看他一会儿,然后谨慎地问:“你……想起来了?”

“想起来什么?”茨木童子拿黑眼球白他,“不要问奇怪的问题。”

“……唉,”晴明有点脱力,“你这样自欺欺人,有什么意义?”

“怎么是自欺欺人?”茨木童子一本正经地反驳,“酒吞童子就在这里啊。”

阴阳师一脸惊悚地抬起头,就看见他指着自己的心口,顿时无话可说。

“罢了罢了,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。”

手背上那只眼睛得意地眯了起来。

阴阳师无可奈何地扔掉手里的一片破陶片,感慨道:“倘若我走后,也有人能这样记挂我……”他紧跟着摇了摇头,“不,还是算了,这样未免也太累人。”

茨木童子看着他一派轻松的神情,心知事情并非这么简单,人与狐妖的混血,继承了人的聪慧和妖的灵力,自然寿命漫长,等到源博雅与神乐都离开这个世界,被留下来的终将是他自己。

“不是你自己说的吗,要对缘这种东西心存感激,”鬼慢悠悠地说,“现在怎么,不作数了?”

晴明一愣,而后垂下眼睛笑起来。

“直觉告诉我,最好不要问你在笑什么。”茨木童子嫌弃道。

“哎呀,这可真是……”晴明好半天才止住了笑,过了一阵,又小心翼翼夹着一张符纸凑过来问,“所以,真的不……”

“不做,滚。”


阴阳师于是真的滚了,他手上尚有青行灯的委托,作为回报,通晓世间怪事的女妖会替他留心大江山鬼王的痕迹。

等到周围安静下来,茨木童子又闭起眼睛晒太阳。阴阳师大约真的忙到焦头烂额,连罗城门的结界都懒得加固一下,又或者他也看出并无什么加固的必要——茨木童子已经衰弱到了极点,白色的头发失去光泽,眼瞳也蒙上一层阴翳,老猫般窝在墙边,动也不愿动一下,新鲜山茶花叶子包着的椿饼整整齐齐躺在脚边,色泽晶莹,乖巧可爱,他也懒得拿起来咬——他已经尝不出什么味道了。阴阳师也许注意到了角落里那堆风干的残渣,也许没有,下一次吧,下一次就叫他不要带东西过来了,茨木童子想,如果还撑得到下一次见面的话。



人类所说的回光返照可能正是如此,他浑浑噩噩、错乱颠倒地过了许多日子,如今快到极限了,竟从混沌中想起许多事情来:那日他觉醒后,发狂地重创了前来退治的武士,主将们则互相掩护着逃走。人类终究力量有限,能杀酒吞童子是趁其不备,能从茨木童子手下逃离,是占了他神志不清的便宜。茨木童子一路追至京都,又被京都的其他阴阳师截击,只得退避罗城门,被闻讯而来的安倍晴明等人发现——后来的记忆时断时续,他总觉得酒吞童子曾来看望过他一次,还训斥了他,不知是不是对自己说谎太久,最后自己都信以为真。其实事到如今真假已经不太重要,因为他发现酒吞童子的一切,都还清楚地烙印在他心中:火红的头发,俊美的脸庞,似笑非笑的神情……那是在一片混沌里头唯一没有模糊的东西。

只对自己说出的谎言,又何妨永远持续下去?


秋季的风很凉爽,但阳光尚好,从城楼往下望去,朱雀大道两旁一派宁静景象。平安京的秋天,与大江山如此不同。

茨木童子难得起了兴致,决定趁着尚能动弹,出去走走。


城门附近无人经过,远处隐隐传来祭祀的神乐,不知道这群人类又在搞什么花样,茨木童子也并不是很关心。他沿着道路,数着步数一步一步往前走。


一步,四步,七步。


女郎花已经枯萎了,凡有树之处,皆是黄叶满地。


十步,十五步,二十步。


茨木童子越走越慢,即使在遥远的身为人类的童年时期,他也不曾体会过这样的感觉,并非受伤的痛楚,只是四肢都像塞满棉花似的,连骨头都感觉不到,这样的无力感。


二十一……二十二……二十三。


白色头发的鬼走不动了。

他喘息着坐下来,手掌撑着地面,手背上那只眼睛也困倦地合上了。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,但其实不必它展现什么预兆,他自己也觉得困了。他坐着,头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往下垂。秋季的阳光温柔地洒在他身上,抚摸他的头发,带给他世间万物都能平等享受的暖意。



“睡什么睡,起来。喂!”

有什么人在他耳边吵闹,声音极其熟悉,手指还不客气地扯着他的角往上提。茨木童子不耐烦地勉力掀开眼皮,想教训这个打扰别人睡眠的家伙一顿。

这一眼看去,就再也没能移开:头发火红,容颜俊美,神情却冷淡傲慢……酒吞童子正蹲在他面前,用他习惯的那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。


“……我的朋友,你……来接我?”

茨木童子震惊地盯着他看了好半天,终于发问,他心里直犯嘀咕,死后的世界,好像跟生前也没什么分别,早知道死一死就能见面,倒不如别拖这么久。

“接你去哪儿?蠢蛋,别瞎想了,你还活着,”酒吞童子像看穿他的想法似的,不客气地说,“也多亏你还有点本事,你要是死了,咱们俩都得玩完。”

“?什么意思?”

茨木童子这下是真的迷惑了。

“还没跟你算账呢,为什么不听话?”酒吞童子干脆也盘腿坐下,“那天本大爷让你走,你怎么不走?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。”

“我……他们那样对你,我自然要替你报仇啊!”

酒吞童子听了这话,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。

“茨木童子,你自己每天喊着要追随强者,知道为什么本大爷懒得理你吗?要打赢了你,从此以后甩都甩不掉,要输给了你,你这家伙定是扭头就走。本大爷呢,因为粗心大意败于人类之手,没什么可说的,也不指望你能做什么,比起报仇之类,本大爷倒更希望你干脆滚远点,去过你自己的生活。所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?你自己明不明白,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


茨木童子被一连串问题砸到脸上,茫然之余,莫名又生出点不高兴来。

“比起这些,我更想知道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他瞪回去,“如果我没记错,你已经死了好久了!我看着你的头被砍下来的!”

酒吞童子像被这句话噎住,条件反射地摸了摸脖子。茨木童子固执地瞪着眼睛,等他回答自己的问题。

“……就是那个,”好半天酒吞童子才不情愿地说,“安倍晴明不也说了吗,魂魄有时会依附在亲近的东西上。”

“……哦,所以你一直以来都在哪儿?”茨木童子继续追问,“那个阴阳师把能找到的你的东西都快检查烂了,以他的本事还不至于发现不了吧。”

“废话,因为本大爷压根就不在那堆东西里头。”酒吞童子转过脸,低声嘟哝了一句。

“什么?”茨木童子没听清楚,凑上前去。

“……本大爷在你身上!这儿!”酒吞童子重重将手指戳在他胸口,“明白了吗?”


茨木童子愣在原地。

“真是没救了……”酒吞童子叹气,“醒过来就在你身上,那时魂魄太弱,被你的妖气一直压着,根本没法行动,只能睡觉休养,只有中间你妖气消耗过度,出来了一回看看情况……喂,你有没有在听本大爷说话啊?”

“啊,那,那很好,”茨木童子的舌头像打了结,好不容易挤出这几个字来。

“好什么啊?真是个笨蛋。”

酒吞童子失笑,眼角终于放松下来,紫色的眼睛里满是无可奈何。

“你能回来很好!可是我大概要死了,”茨木童子终于想起重点,懊丧地说,“现在应该怎么办?”

“怎么办?”酒吞童子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似的,凑过来轻声重复了一遍,“怎——么——办?知道本大爷没死透,你不是应该高兴吗?”

“当然!”

“那不如想想,你为什么高兴?还有刚才的问题,到你回答了。”

酒吞童子抱着双臂,好整以暇地看着他。

我为什么高兴?茨木童子想,这个问题问了就跟没问一样。酒吞童子平常不是这样的,到底是被砍过脑袋,大约思维有些不太正常了。

他尚在不明所以,酒吞童子却想起什么似的,伸手摸了摸他额头顶上那对金色的小角。

“话又说回来,原来你这家伙觉醒了是这样的,”他有点感叹地说,“跟本大爷想的一点都不一样,还挺好看的。”

茨木童子就在这时发起抖来,他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鲁莽的举动有可能将二人一同毁灭,他还没能跟酒吞童子痛快地打一场,还没与他一起喝够酒,还没对这个世界感到厌烦,如果能选择活着,谁愿意去死?而酒吞童子什么都知道,他对茨木童子的阴暗了如指掌,依旧把他留在身边,不远不近,冷静克制,为两人都留足了后路,却还是在他不计后果地行动时关心他的死活。就像此时此刻,茨木童子抖得实在太厉害了,于是酒吞童子伸手握住他的手,安慰地摩挲他的手心,那只手很稳,一直如此,好像握住它就永远不会迷路。他有多迷恋这份触感啊!他很少能在难过时得到安慰,为数不多被关怀的体验都来自他面前这个人,酒吞童子启蒙了他,也令他愈发肆无忌惮——他是只擅长掠夺的鬼,尝到一点点血肉的味道,就想整个吞吃入腹,彻底消化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,才能感到安全。他也终于明白酒吞童子是不一样的,他不会因为酒吞童子在他面前跌下神坛,就抛弃对方自己离去,他渴求的早已不再是虚无的力量,而是酒吞童子这个存在本身,这是他唯一的,全部的欲望,除了酒吞童子,谁也没办法填满。

酒吞童子耐心地望着他,紫色的眼睛如同温暖的、雾气满盈的湖,茨木童子被那水波所抚慰,慢慢安静下来。


“……你骗我。”

“哈?”酒吞童子半天等来这么一句话,满头雾水。

“你说我们到此为止,”茨木童子看着他,“这句话你对我说过两次了。”

……

酒吞童子觉得有些尴尬。

“咳,不会再有第三次了,行了吧。”他硬邦邦丢下一句,起身拽着茨木童子就要走。

“去哪里?”

还坐在地上的白发鬼被他扯得一个踉跄。

“去找安倍晴明啊,让他想办法把本大爷的脑袋搞回来,”酒吞童子理所当然道,“到时候你想怎么玩,本大爷都奉陪。”

“可是这里有结界,我打不破。”

酒吞童子半信半疑地看他片刻,松开手往前走了几步,魂魄轻松地穿过去,在原地站定,回身冲着茨木童子勾了勾手指。


“过来。”


茨木童子看着酒吞童子,他站在几步之外冲他笑,笑容一如既往地骄傲肆意,弯起的眼中又有他所不熟悉的温柔。他感到胸中的缺口里长出了新的血肉,鲜活的力量从那个位置源源不断地涌出,向四肢扩散开来。他不知道浓烈的妖气已经从他的每一根头发丝末端溢出,手心也跃起漆黑的火焰,他眼中的阴霾已被尽数驱散,金色的眼睛灿若晨星。


他站起身,向着他的太阳,踏出一步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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