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川

为自己分分秒秒地疏漏万物而向时间致歉。

【酒茨】牧神

人外预警。放羊吞x羊羊茨。HE

鲜组合顺利平坑!差点和洞感情危机

连载完结放个全文。一个废萌甜的田园故事居然写了2W2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捂着肝哭出声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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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嘿,酒吞!向你家茨木问好~”

书坊的女掌柜探出头来,笑眯眯地冲路过的男人打招呼。

男人回以点头致意,平淡地继续向前走,他的头发像一团火似的跳跃在空气中,皮靴上的搭扣不断发出清脆的撞击声。


小镇不大,穿过这个市集,出了镇子,就是一片辽阔的原野,原野背后是一望无际的森林。

酒吞的家就在这片草原上。

他怀里抱着满当当的牛皮纸袋,穿过草原,回到自己的院子里。

暮色已经降临,天边被夕阳染红,羊群在不远处的平原上缓慢移动,牧羊犬昂首阔步地走在一侧。酒吞眺望片刻,放下纸袋,开始张罗晚饭。

等他再从屋内出来,羊群已经涌进了院子里,为首的那只公羊明显比其它羊的体格更健壮,它与那只纯黑色的牧羊犬一道将羊群引入畜舍,自己却没有进去,而是迈着蹄子走到酒吞身边来,咩咩叫着用脑袋蹭他的手,头上赫然长着两对漆黑的羊角。

酒吞从纸袋里掏出一个苹果给它。公羊叼走苹果,就趴在他脚边啃了起来,不多时便吐掉了果核,抬起头,用热切的眼神望着酒吞。

“不行,茨木,”酒吞板起脸教育它,“只能吃一个。”

公羊委屈巴巴地垂下脑袋,卧着不动了。


酒吞发自内心地叹了口气。




没错,旁人口中的他家茨木,是只羊。




茨木不是只普通的羊,普通的羊没有能随随便便长出两对角来的。

但酒吞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件事。他只是普通地生活,普通地放牧,普通地养着茨木。如今想来,茨木的故事,简直是他小时候都不相信会发生的那种瞎扯的童话故事。



事情还要说回酒吞十几岁的时候。他不靠谱的探险家双亲,在他能独自打理起居之后,就离开了家乡,从此杳无音讯。父母留下的全部财产是一幢房子和一小群羊,小镇远离繁华,居民淳朴热情,这些财产足够他安稳度日。他一个人住在这片草原上,白日放牧打猎,晚上就在房子里读书,偶尔去镇子上采办日常用品,生活平静,毫无波澜。

一个阴沉沉的天气里,他打猎回来,在原野上发现了一只小羊羔。

小羊羔遍体鳞伤,伏在草地里一动不动,白色的毛被血和污泥纠结成了块状,脑袋的形状看着有些怪异。

酒吞跳下马背走过去,小羊感觉到有生物接近,眼睛都睁不开,就抖抖索索地支着腿,努力站起来,四条腿却一起打颤,身体抖个不停,片刻功夫便又跌了下去,显然已经没什么力气了。酒吞伸手去碰它,瘦骨嶙峋的身体颤抖着,却连叫声都没发出来一点。

酒吞把它抱起来,这才看清楚它头顶上有好几处怪异的隆起,活像长了一脑袋肿包。

啧,有点儿丑。


脏兮兮丑巴巴的小羊崽被酒吞抱回了家。

他把小羊放在沾了污迹的外套上,打了水,给它清理身体,被打湿的毛下面露出许多伤口,不似野兽撕咬所致,倒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刮伤的,还有几处面积较大、形状奇特的挫伤。

——像是成年公羊的角所造成。

酒吞心中了然,这只羔羊多半不是家养的,是被野生羊群赶出来的,但他实在难以想象,这么小的一只小东西,看着像是还没断奶,为什么非得被赶走不可?野生羊群大部分时间在山地附近活动,它又是如何穿过森林来到这里的?

他心里疑惑,手上一个不留神,动作重了些,小东西被戳痛了,猛地抬起头顶了他手掌一下,从嗓子眼里发出虚弱但凶巴巴的哼叫。那双金色的眼睛勉力睁了开来,警惕地看着酒吞。

酒吞心里好笑,用手掌心来回抚摸小羊羔的头顶,小羊羔渐渐被安抚,老实地趴回去让他上药,眼睛也半阖起来。

屋子里十分安静,只有壁炉里的火苗噼啪作响。

等酒吞擦净双手回来,小东西已经趴在地毯上睡着了,它把自己紧紧团成一个球,耳朵时不时抖动着,像是睡得很不安稳。

羊也会做梦?

酒吞摇摇头,甩掉一闪而过的奇怪念头,也爬到床上睡了。



等到小羊羔一身伤彻底痊愈,酒吞便把它丢到了自家羊群里。丑归丑,既然捡到了,还是得养起来。

日子久了,他才慢慢发现这小东西的不同之处。它长得很慢,同一批的小羔羊都长大了,它还是个小不点,草料却越吃越多,跟一只成年羊的消耗不相上下,酒吞一度十分纳闷那小身板里如何装得下这样多的食物。羊群对于这只外来的客人不排斥,也不亲近,而它也很少跟羊们玩耍,一有空就跑到酒吞身边,围着酒吞打转,晚上还要挤进屋和酒吞一起睡,有力的前腿扒着酒吞床边去咬他的袖口,酒吞装睡不理它,它也不泄气,咩咩叫几声,就在床边趴下来,睡在酒吞的鞋子旁边。酒吞把这种黏人行为归于雏鸟情结,走到哪里都带着它——或者不如说是被它缠着,像养了只狗似的。


它也在渐渐长大,只是这个过程实在太缓慢了,缓慢到令酒吞怀疑人生。

“喂。”

有天晚上酒吞在壁炉边坐着擦拭猎枪,突然出声唤道。

小羊卧在他身边,正从小碗里喝水,听到呼唤声,扭过脖子看他,一点水沾湿了下巴上软软的绒毛。

“你是不是要长角了?”

酒吞放下枪,捧着羊脑袋仔细看,头顶上的肿包好像被顶破了一点,露出角质的花纹。

难怪这小东西最近总是焦躁不安。

他想着,用手指轻轻碰了碰那块地方,小羊浑身一抖,拖长嗓子细细地“咩”了一声。

酒吞赶紧收回手,数了数脑袋上破开的地方,一共有四处。


……等等。

也就是说这只羊有四只角?


酒吞有点难以置信,又扒着它脑袋仔仔细细看一圈,确实是四处角质鼓突没错。

小羊一动不动地瞅着他,金色的眼睛映着炉火。酒吞养过许多只羊,对这种生物不能更熟悉了,羊的眼睛都是极温顺的,温顺到无神的地步。这只小羊的眼睛却不一样,永远闪烁着机敏狡黠的光,生动而有神采。

酒吞从来不给自己家的羊取名字,他没那么闲,只是这小东西比起商品或者工具,已经更像是宠物了。他在这个晚上突然发觉这一点,然后感到它值得拥有一个名字。

“你想不想要个名字?”

他抱着小羊的脖子认真询问,好像它能听得懂似的。小羊只是眨着眼睛,乖巧地望着他。

“那就取一个吧?嗯,我想想……你是从那片全是荆棘的森林里来的,就叫茨木了。”

酒吞很快拍板,“这名字怎么样?茨木?”

他很为自己的机智得意。

小羊咩咩叫了几声,从地上爬起来,拱进酒吞怀里舔他的手。

于是就这么定下来了。




即使缓慢,茨木也一天天在长大。到了酒吞二十多岁时,它的体格已经比一般的成年公羊还要壮实一圈,头上还顶着两对粗壮的羊角。

这两对羊角成型花了好几年的时间,起初茨木总是把头拱到酒吞怀里磨蹭——它太难受了,生角搞得它整个头顶又麻又痒,酒吞一开始懒得理它,次数多了,也肯把它抱在怀里揉一揉脑袋。后来羊角渐渐长了,坚硬了,它就自己去磨树干,磨石头。现在那两对角已经十分锋利,茨木也是头威风凛凛的大公羊了,能直接撞断一棵小树。理所当然地,它很快成了羊群里的头羊。

这样大只的动物,显然不适合再往屋子里放了,有天晚上酒吞先进了屋,勒令茨木呆在外面。茨木站在房子门口,眨巴着眼睛,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无家可归了,还摇晃着身子试图往屋子里挤。酒吞狠狠心直接关上门,把它可怜巴巴的眼神和叫声一并关在了外头。直到他吹熄油灯,那叫声才停了。酒吞听了许久,确定门外没了动静才去睡觉,第二天早上一打开门,差点给睡在门口的大公羊绊个跟头。

茨木被动静吵醒,半睁着眼睛扭头看酒吞,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,愣头愣脑的样子把酒吞给气笑了,他扶着门框打也不是骂也不是,只能使劲在它屁股上踢了一脚。

这样的场面持续上演了许多天,最后酒吞妥协了,他给茨木在房门口搭了个窝,还把它喜欢的地毯铺了进去,茨木围着新窝转了几圈,哼哼几声钻了进去,看起来还算满意。家里的牧羊犬从他们身边走过,停下来看了看那个窝,对酒吞投来极其复杂的一眼。酒吞挥手把它赶开,只觉得心力交瘁。


酒吞对茨木的品种不是没有过疑惑。家里的藏书没法解答他这个问题,他抽空去了镇上的书坊。

书坊如今是青行灯独自在经营,这姑娘是酒吞幼时玩伴之一,小孩子们长大了,有了各自的生计,还留在镇上的只有他们两个了,也算能说得上话。青行灯听了他的来意,带他到内室,在墙角落了灰的旧书架上翻了半天,才抽出一本书给他。酒吞接过来,拍掉封面的灰尘,却是一本诗歌集。

“如今是科学的时代啦,羊生四角,无非是基因问题,就像三叶草长出第四片叶子,没有什么奇怪的,”青行灯笑眯眯地,“不过,这种解释是挺无趣的,说不定你的小羊身上还有什么其它的秘密,只是你暂时还没发现而已。”

“知道了知道了,”酒吞拿起书,“你也出门晒晒太阳吧,老窝在屋子里像个巫婆似的。”

青行灯但笑不语,送他到屋子门口。

“噢,你还给他取了名字,”她又漫不经心地提起,“在古老的过去,大地上还有魔法存在的年代里,名字可是很重要的东西,我劝你还是当心些。”

“……晒晒太阳吧,我认真的。”



冰消雪融,又一年春季来临,草原上来了狼。酒吞外出时,在一处山坡上发现了被撕扯过的兔子骨架。

他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,从前也有狼路过这里,很快就又离开了。而且他的牧羊犬葫芦正值壮年,十分凶猛,狼对上它也讨不了好处去。

直到天黑下来,他坐在院子里处理兽皮,听见葫芦急促的吠声。它赶着明显受了惊吓的羊群回来了,往常都昂首阔步走在最前头的茨木不在其中。葫芦嘴巴边还沾着血迹,背上的毛给撕掉一块,这已经能够说明它们遭遇了什么。

酒吞进屋取了猎枪,带上葫芦,往草原深处去寻找那只走失的公羊。天色已经完全黑了,春夜的风带着寒意,刮过他的脖子和耳朵。


在一片山坡上看到那头四角羊的影子时,酒吞松了一大口气。它活得好好的,身上看起来没什么致命伤,这附近的草地被踩压得乱七八糟,旁边卧着只狼,看起来已经死去多时。

他正要上前,却发现茨木的举动有点怪异。

公羊屈膝跪在地上,头顶狠命抵着地面,两只后蹄焦躁不安地刨着土,发出低沉的响鼻。


“茨木?”

酒吞试着叫它,茨木却更加发狠地往地面上撞,角深深地顶进了泥土里。


月亮已经升了起来。

这是春分后的第一个满月,水一样的光辉从天际倾倒下来,笼罩着寂静的草原。


酒吞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。

他看到茨木的身体在月光里拉长变形,毛发褪去,蹄子变成人类的手脚,柔软蓬松的白色头发覆盖着脊背,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生物伏在地面上喘息了好一会儿,才抬起脸,脸上和头发上都沾着泥土,金色的一双眼睛望过来,撞进酒吞眼里,亮了一亮。

他张张嘴,只发出一声嘶哑的单音。


震得酒吞手里的猎枪掉在了地上。



酒吞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茨木——那个应该是茨木的东西扛回家的,等他回过神来,那东西已经披着他的外套,坐在他房间里的地毯上了。它——他看起来熟门熟路,挪到那只羊平时喜欢的位置乖乖坐好,眼睛眨巴着看酒吞。

酒吞的大脑有些糊,机械地在屋里来回走动,取了纱布药水,又找了几件衣服出来。茨木的右前蹄——现在是右胳膊——被狼咬伤,伤口深可见骨,还在流血。酒吞坐下来,拉过他的手清理伤口,他疼得直吸气,却一动不动地任酒吞摆弄。

酒吞边绑纱布边看他,与人类别无二致的皮肤和骨骼,和他差不多的成年男性身形,头上两对羊角弯弯地包围着耳朵——羊的耳朵,从乱糟糟的白头发里伸出来,耳背上覆着雪白柔软的绒毛。

伤口包扎完毕后,酒吞挺直了背。

“你是谁?”

他严肃地向对面的不明生物发问。


金色的眼睛眨了眨,不明生物张开嘴,短暂地蹦出两个无意义的音节。

酒吞耐心地等着他发声,他努力半天,终于结结巴巴地说出了两个字。

“茨——木,”他指着自己,又指指酒吞:“你——茨,木。”



茨木不会说人类的语言,只知道他平时听得最多的这两个字。酒吞盘问了他半晌,一无所获,只得暂时放过他。

时间已不早了,酒吞经过了这么一出,整个人都感到十分疲惫。茨木已经在地毯上躺下,裹着酒吞的外衣闭上了眼睛,像是就打算睡在这儿了。

酒吞思想争斗了好半天,最终说服自己:他是伤病号,不该睡在地上。

他伸手抄过茨木腿弯,把那家伙从地上抱了起来,放进床里,他的床很大,足可以睡下两个成年人,对方困倦地合着眼,在他也躺到床上后熟络地蹭过来,像还是只小羊时一样,把脑袋搁进他怀里睡了。

酒吞僵硬地躺了一会,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。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,梦里有清爽的草叶气息,和阳光晒过的羊毛干燥温暖的气味,是每一个孤独的夜里陪伴他入睡的味道,那时他也只是个少年,捡到了一只奇怪的小羔羊,它迟迟不肯长大,好像是上天特地送来陪伴他的。他们在草地上一起打滚,在夜晚的炉火前取暖,酒吞在读书,擦枪,打磨金属,茨木就看着他,金色眼睛里充满温暖的神采。醒来时他会忘记这个梦,像忘记过去每一个梦一样,只知道他久违地睡了个好觉。所以那也该是一个很好的梦。




茨木的伤养了一个多月才好,这期间酒吞不得不像个老妈子一样照顾他,帮他洗澡,穿衣服,梳理乱蓬蓬的毛。他面对着自己亲手养大的茨木思考了许久,最后也只能选择接受这种变化,随之而来的是层出不穷的麻烦事。


头一桩麻烦是交流。

酒吞不可能听得懂羊说话,那么只好寄希望于茨木能学会人类的语言,而这个家里唯一能教他学习人类语言的人,是酒吞自己。

酒吞长到这么大,所有知识都来源于亲身实践,实在没信心能当一个好老师。他在柜子里翻了半天,翻出本旧词典,又做了好半天的心理建设,才拿着书回到壁炉前,坐到茨木身边,对着茫然的茨木努力挤出一个自认为无比慈祥的笑容。

“来,茨木,我们来学说话。”

不到半个钟头他就进行不下去了,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个好老师,但茨木肯定不是个好学生,连空气中飞过一只小虫子都能把他的注意力吸引走。酒吞忍无可忍,抓着他的角把那个脑袋强行扳回来,茨木可能把这当成了什么游戏,摇头晃脑地扑到酒吞身上,用脑袋磨蹭他的手掌心。酒吞一只手护着他受伤的胳膊,十分心累。

“你看着我。不准动!”他严厉地吼了一声,“看着我。”他伸出一根手指,对着安静下来的茨木,“你是谁?”

“茨木。”

茨木喉咙里吐出两个清晰的字眼。

“那我是谁?”酒吞指指自己。

茨木眨了眨眼睛,像是在思考。

“酒,吞。”酒吞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着,教他说自己的名字。“酒,吞。”

茨木跟着他重复起来,“酒——吞,”他顶着一张成年人的脸,结结巴巴地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节,酒吞忍不住笑,茨木的脸有点红,他瞪着眼睛拍了酒吞胸口一下,酒吞顿时被他拍岔了气,对着他咳嗽起来,茨木不明所以,思索了几秒钟,竟然开始模仿他的咳嗽声。

酒吞大笑着倒在地毯上,茨木骑在他腿上,总算明白过来,白绒绒的耳朵抖了几下,满脸不高兴地看着他。

“我是谁?”

好不容易笑够了,酒吞继续指着自己,重新认真发问。

茨木想了想,张开嘴,缓慢但总算不那么模糊地:

“酒吞。”

他第一次完整地叫出了他的名字。


有了这个良好的开端,酒吞恢复了一点信心。

事实证明茨木还算聪明,他明白了酒吞的意图是与他交流,也就专心开始学习。先是动作命令,然后是日常物品,很快进展到连比带划的简短对话。酒吞生平头一次发觉自己居然是个有耐心的人,他对茨木说很多话,读书给茨木听,握着他不灵便的左手教他写——不如说是画简单的字母。而茨木也回报了这份耐心。他第一次对酒吞清楚地说出“要吃苹果”这个句子时,酒吞心尖都给撞了一下,回过神来时,茨木已经咔嚓咔嚓啃完了一个苹果,眼巴巴地看着他身后的袋子,嘴角边还沾着点果肉。

这也是酒吞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景,他养大了作为动物的茨木一次,现在又开始从头教给他人类身体可以做的事情,这感觉实在奇妙,他不知道此时该作何反应,最后只能一边唾弃自己那股不明不白的成就感,一边又拿了一个给他。


第二桩大麻烦是,茨木的变化并不稳定。


酒吞发现这件事情是半月之后,茨木当着他的面又变回了一头羊,差点掀翻了洗澡用的大木桶。酒吞费了好大力气把那只湿淋淋的羊扛出来,自己身上也湿了个透,不得不花了一整晚的时间清理房间,等他骂骂咧咧地放好水桶和刷子,转过头就发现茨木缩成一团,把脑袋埋在前蹄里,看都不敢看他。

酒吞站在原地,一股郁气没处发泄,躺到床上背过身去睡了。等到第二天醒来,那只羊还在原地卧着没动,酒吞一下床,它就支棱起耳朵看过来,眼神可怜兮兮的。

酒吞突然就泄了气,蹲下来检查了它的伤口,才去做早饭。

他心不在焉地翻动着手腕,想着茨木也许会就此回归动物的形态,直到老死,又或者前些日子的种种只是他脑袋里的幻觉。他把这种空荡荡的感觉归结为白费力的语言教学带来的不爽,紧接着一股微焦的气味唤醒了他。

茨木还趴在地板上,它不习惯用三条腿走路,一时没法站起来,酒吞把平底锅从火上端下来,走出屋子去割草。

就像之前一样。他想,不过是生活回到正轨而已。

接下来的十数天里,他出门打猎,干活,不再守着屋子。茨木慢慢开始用三条腿走路,一蹦一蹦的样子十分滑稽,但它也只是在院子里转圈,不跟着羊群一同外出。每天晚上酒吞坐在壁炉边,翻开书本时,茨木依然会凑到他旁边来,只是酒吞不再读出声音,茨木也就那样挨着他,一直到油灯被吹熄。


很快又是一个满月夜,酒吞去了镇上,很晚才回到家里,一进门就看到茨木——人形的茨木躺在地毯上,像是睡着了。

他愣了一会,放下手里的东西,轻手轻脚地走过去。但茨木还是醒了,他半睁着雾蒙蒙的金色眼睛看过来,不甚清醒地问酒吞:“读书吗?”

“今天不读了,明天。”

酒吞摸摸他的头发,茨木就又闭上眼睛,抱着毯子睡了过去,发出轻微的鼾声,耳朵软趴趴地垂下来,那双耳朵看起来实在手感良好,酒吞挣扎片刻,还是伸手过去,顺着雪白的绒毛撸了一把。

软骨和绒毛,就着抚摸的力道贴进他手心里,又在松手的瞬间回弹成原本的形状。

和想象中的一样柔软。

酒吞似乎有点能理解,女孩子们为什么总喜欢对着小动物尖叫了,这种行为确实能让人心情好起来。

不过看来比起说话,他得先教会茨木怎么穿衣服。





“喂,起床了,笨羊。”

酒吞端着杯子回来,踢了下床脚。床小幅度晃了晃,茨木蓬乱的脑袋从被子里露出来,迷迷糊糊地:“早上好挚友……”

他是从一本很长的叙事诗里爱上了这个浮夸的称呼方式,王和他的骑士,俗套的英雄故事,对茨木来说却也很新奇,他不懂得人类之间的复杂感情,以为那些光鲜亮丽的故事就是全部,酒吞也并不想打击他这种冒着傻气的向往,只是每天被迫听那种过度修饰的赞美实在累人,他为此调整了睡前故事的类型,暗自希望茨木能适可而止。

酒吞把上衣扔到他脑袋上,又转出去,看顾炉火上的汤锅。刚下过一场雨,清爽微潮的风从门外吹进来。茨木走出卧室,在桌前坐下,重重往桌面上一趴,又没了动静。

酒吞看着他的光脚,发自内心感到头疼。


茨木比起去年这个时候,已经有了很多变化,他学会了说话,学会了坐在桌前用餐具吃饭,还能帮酒吞干点不那么复杂的活,唯一不变的是这家伙仍然讨厌穿衣服——像讨厌吃大蒜那么讨厌。做了这么多年野兽,茨木并不喜欢除了毛发之外的其他东西紧贴着身体,这也并不难以理解,但酒吞拒绝放任他光溜溜地到处跑,更别提这家伙会随时随地扑到他身上,像还是羊的时候那样用两只胳膊搭着他的肩膀。——怪异,太怪异了,任何一个正常的成年男性都不会喜欢那种感觉。因此酒吞下定决心,无论如何,都要让他习惯穿人类的衣服。

显然他做得不太成功。茨木如今勉强能接受宽松的衣服了,但还是不喜欢穿鞋子,每逢阴雨天气,他外出回来,都能在木地板上留下一串脏兮兮的泥脚印儿。酒吞只觉得他像是养了个任性的小孩子,他自己七八岁的时候,就已经不这么闹人了,再往后……再往后他就长大了,开始独自面对这个世界,外出要记得穿好鞋子,免得被石头割伤;天气冷了要加衣服,防止生病着凉;吃东西倒是挑嘴起来,横竖没人会为此唠叨。因此现在养着茨木,对酒吞来说是个十足新奇的体验。他对这家伙某些根深蒂固的动物习性感到头痛,却也不觉得有必要发脾气,毕竟在这个小小的房子里,只有他们两个人,而茨木绝大多数时候还是很乖的。


酒吞端着盘子走到桌边,顺手敲在茨木脑袋上:“大早上的,给我老实吃饭。”

茨木把已经伸进蜜饯口袋的手缩回来,委委屈屈地拿起勺子,开始喝汤。


——当然,必要的时候,还是得小小地敲打一下。


吃过早饭,羊群出门吃草,酒吞留在院子里修补畜舍。茨木仍然光着脚,在湿润松软的泥土上踩来踩去,时不时帮酒吞递个工具。

茨木如今还是不能很稳定地控制形态变化,每个月下旬,月亮从天空中隐没时,他会变回兽类的姿态,等到下一次满月即将来临,他又会再次变成人形,酒吞为此做了几个月的日期记录,才得出这么个模糊的结论。茨木就像是某种传说中的魔法生物那样,受到月相变化的影响而改变形态,悄然来到人类的世界中。

从古老的过去开始,这片土地上就一直有着关于魔法、巫术和非人类生物的传说故事,甚至留下了几卷像模像样的残破文献——任何一处人类聚居的地方大抵都是如此。因为年代太过久远,真实性也无从考证,就只是那样口耳相传地,作为文化的一部分流传了下来。青行灯相信魔法真实存在过,大约与父母曾供职教会不无关系,而对酒吞来说,故事就只是故事而已。若不是亲眼所见,他也不会相信世界上竟然还存在着茨木这样的生物。


酒吞跳下梯子,把锤子扔到地上。

“喂,”他喊旁边正专心观察一只蜗牛的茨木,“说起来,你到底是怎么弄死那只狼的?”

“很简单啊,就像这样……嚯!”茨木站起身,突然把头朝他顶过来,两对漆黑的羊角泛着矿石似的光泽。

“喂喂喂!!”酒吞眼疾手快地抓住头顶那两只角,茨木没有停,他抬手握住酒吞的胳膊,继续使力顶过来,但力道并不大,给了酒吞足够的反应时间。

“臭小子。”

酒吞此时也明白过来他的意图,笑着骂了一句,手上使力握着那两只角往后推,茨木也开始加大力道,两只脚几乎整个踩进了泥土里,他不断扭动着脖子,试图用侧面的角去刮酒吞的手臂,奈何被酒吞死死抵住,动弹不得。

酒吞也咬着牙,身体像一张紧绷的弓,肩膀上的肌肉都暴凸起来。他从来不知道茨木的力气有这么大,这家伙的羊角足可以扎透一头成年狼的喉咙。他感觉到汗水从额头上滚落,沿着眉骨流到鼻尖,又滴落下去,也许落到了茨木的头发里,他看不见茨木的表情,但能感觉到那家伙身上传来的兴奋气味,那种兴奋让他也感到背脊发麻,于是他更加用力地推回去,茨木重又顶过来,尖利的角距他喉咙只有几寸远,他几乎可以想象那东西缓慢切入皮肤、割开血肉的触感。

这是茨木很少表露出来的另一面。危险的、有十足的攻击性。这也让他觉得新鲜。


又僵持了好一会,茨木缓慢地松了劲,扒着酒吞的胳膊长长呼了一口气。

“累死了,不玩了,挚友你,真的,力气好大……太厉害了吧……”

他呼吸不太均匀,抬起头看着酒吞,鼻尖上都是细汗,额前的头发被汗水黏在了脑门上。酒吞没来由地一阵得意,拍了拍他的后颈。

“现在知道了吧,跟本大爷玩这个,你还早呢。”

他平复了一下呼吸,淡定地说。

茨木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,酒吞从那眼神里读出了崇拜和信赖,有一股温暖的水流自心底涌起,最近他常常有这种感觉,好像被什么东西包围住似的,让他觉得沉重,又感到熨帖。


等清理干净彼此身上的泥巴,回到屋子里,他们坐下来读书。

阳光已经穿破了厚重的阴云,接下来会是晴朗的好天气。

酒吞翻到一本怪兽故事,那里面有许多类人生物的图鉴,但没有一种看起来像茨木。

他也曾问过茨木从前的经历,确实如酒吞所想,茨木是被羊群赶出来的,他当时还太小,几乎记不清那之前的事情,也对自己的不同之处一无所知。


“你到底是什么?”

他把书拿到茨木面前,指着图上羊头人身的怪物逗他,“是这个?”又翻到一页羊角羊蹄的森林神,“还是这个?”

茨木正趴在他腿上昏昏欲睡,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滚到地毯上,找了个不会压到尾巴的姿势躺着,他穿着酒吞的旧睡袍,裤脚卷得老高,露出一截洗掉了泥巴的白皙小腿,蹭在地板上沾了些灰。

“哪个都不是,我就是茨木。”他半闭着眼睛说,“挚友养大的茨木。”

酒吞失笑,放下书,帮他把滚到肚脐上方的衣服拉好。茨木已经迅速睡着了,无忧无虑的样子,让酒吞想到那只丑巴巴的虚弱的小羔羊,满身都是伤,仍然强打精神保持清醒。如今在这个屋子里,在酒吞身边,他几乎全无防备,撒开四蹄,摊着柔软的肚皮任人抚摸。酒吞现在就可以拿把刀子割下去,像杀死其他任何一只动物一样,划开他与人类别无二致的皮肉,他甚至不会来得及反抗。


但酒吞只是帮他理好了衣服,继续读书。他翻动纸张的动作很轻,像茨木的呼吸声,和这个午后本身一样,轻而安稳。




无所事事的夏天很快过去,绵羊们长出了纤柔的软毛,为过冬做准备。

酒吞也开始变得忙碌起来,储备过冬的饲料是件麻烦事,往年这些活计都由他独自完成,现在茨木习惯了人类的生活,便能帮他做许多事情。羊群并不排斥人类形态的茨木,也一直没有选出新的头羊来替代他的位置,于是茨木每天带着葫芦跑进跑出,把羊群看管得很好。


“挚友,这个是什么?我为什么没有这个?”

某天晚上,茨木一如既往地趴在地毯上看书,突然问酒吞道。

酒吞探头看了一眼,是本带插图的童话故事,茨木正指着有图画的那页,头羊脖子上的铃铛。

“那个东西会响,给领头的羊挂在身上,羊群就会听着声音跟它走,”酒吞解释,“你以前也有一个,绳子穿着的,你忘了?我当时给你挂在脖子上,你摇头晃脑地不肯戴,还拿蹄子踢了本大爷的膝盖。”

“……”茨木摸摸鼻子,“那,那它现在在哪?”

“我怎么知道,你晚上回来的时候就没戴着了,自己挣掉了吧?”酒吞笑他,“从那以后,本大爷就放弃给你戴那玩意了。反正有葫芦在,丢不了。”

茨木瘪了瘪嘴,又低头去看那张插图。

“怎么?”酒吞好奇。

“是不是头羊都戴这个?”茨木万分纠结地看着他, “那,那我也戴。”


酒吞知道他又在想些奇怪的东西了,茨木对这个世界的认知,大部分来源于酒吞和家里的书本,这给他造成了一种“凡是书本上的都正确”的惯性,他还没学会去处理书本和现实之间的差异,事实上,他本身就是这个屋子里最为特殊的存在。

这也急不得,小孩子学东西总是要慢慢来的。

“不用戴也没关系,”因此酒吞只是这样告诉他,“你从小就不爱被拴着,讨厌绳子也正常吧,家里羊不多,葫芦看得住。”

“不!”茨木却拔高了声音,“我是挚友家里的头羊,我一定要戴这个。”

酒吞先是一愣,很快理解了茨木的意思,茨木大约是把这玩意当成了身份的象征,他很重视自己在这里的位置,并为此而感到骄傲。这让酒吞有那么一会说不出话来。

茨木半天没等到酒吞的回答,有点急了,扑过来抓着酒吞的衣襟,眼巴巴望着他,“我这次不会弄丢了!我保证好好戴着,好吧?”

“好吧,”酒吞妥协了,“如果你坚持的话。”

茨木高兴起来,尾巴在宽松的衣服下面疯狂摇晃。

“挚友对我真好!”他大声宣布,“我会好好做你的头羊的!”

“好好好,”酒吞撑着地板,心累极了,“先从我身上滚下去。压死了本大爷,看你还给谁做头羊。”

“不会的!挚友比我强壮多了,我的体重对你来说不是负担!”茨木眼睛一亮,“你不相信的话,我们现在就打一架吧!”

也不知怎么回事,最近茨木似乎格外兴奋,每天都嚷着要和酒吞打架,弄得酒吞听见打架这个词就心烦。

“打个屁,”这次他也冷漠以对,“快睡觉了,自己玩去。”

“哦。”

茨木扁着嘴从他身上爬下来,趴回去无精打采地翻着书,耳朵都耷拉了下去。

酒吞只是不紧不慢地做着自己的事情,不去理他。等他再转头,茨木的脑袋已经开始一点一点。

他摇摇头,把那只笨羊从地上扛起来,吹熄了油灯。



第二天下午,酒吞正在院子里翻晒干草,茨木慌慌张张地从畜舍里冲出来,跑到他身边时被地上的耙子绊了一下,差点摔进草堆里。

酒吞眼疾手快拦了他一下,才看清他衣服被扯得乱七八糟,一只胳膊从袖子脱了出来,整个儿露在外头。

“怎么了?”

“它们发疯了,追着我咬!!”茨木生气地给酒吞看被咬破的袖口,“把挚友的衣服都咬坏了!!”

这很不正常,于是酒吞走进畜舍去察看,但羊群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。

“是不是你又偷吃什么不该吃的东西了?让它们闻到了?嗯?”

他回到院子里,开玩笑地说着,帮茨木理好衣服。

“我没有!”茨木忿忿不平,“它们不爱吃的,我也不爱吃啊!”

“好了,逗你玩呢。一件衣服而已,观察几天看看吧。”

酒吞拍拍他,把这件事情揭过。



直到半夜里他被身边人的动静惊醒,才意识到是哪里出了问题。

原本睡在另一侧的茨木踢开了被子,整个儿贴进了他怀里,身体滚烫,散发着奇异的气息,还在不老实地磨蹭来磨蹭去。

酒吞摇醒他,那双金色的瞳仁半睁着,湿漉漉地朝他看过来。

“挚友……怎么,怎么这么热啊。”

他懵懵懂懂地问,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。


酒吞这才想起,羊群的繁衍期到了。

茨木刚刚成年没多久,大概在这个秋天才迎来了真正意义上的性成熟。白天他被咬成那个样子,应该是敏锐的母羊们在争夺与头羊的交配权。


酒吞立刻向后退开,远离那高热的躯体。茨木还晕乎乎地看着他,兽类的瞳孔即使在黑夜里也闪着光。


“没什么,只是你……咳,你到了该找配偶的时候了,”酒吞艰难地解释,“不是什么大事,你自己解决一下。”

“该,该怎么做?我不会……”

茨木茫然的声音钻进了酒吞的耳朵里,小小的空间里尽是他身上蒸腾起来的热意,令酒吞也开始觉得有些热。

他没想过自己还要面临这种事情。而茨木看起来很难受,一直在不得章法地磨蹭着床单。

“你……”

酒吞天人争斗了半天,才缓慢地伸出手去,握住茨木扯着床单的手,那只手也很热,被他碰到时颤抖了一下,然后就乖顺下来,伏在他手掌心里,被他引导着伸进了柔软的睡袍。

无可避免地碰触到那个精神抖擞的器官时,酒吞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。


“自己摸,”他简短地命令道,“我出去一下。”

他翻身下床,离开那间充斥着茨木的气息的屋子。秋天的夜风已经很凉了,他打了个寒战,头脑也清醒许多。牧羊犬听到动静,从窝里探出头来,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主人。

酒吞只觉得烦闷,干脆在门槛上坐下,对着天空发呆,天气晴朗的时候,这里总是能看到很多星星。


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。


醒过来时已是日出时分,他身上盖着柔软的毯子,茨木靠在他身边,头发蓬乱,眼底有一圈暗色,看起来很疲倦。

他总是这样,想方设法地要挤到酒吞身边来睡,好像不在这儿就睡不着一样。


酒吞静坐片刻,用毯子将茨木裹起来,走进屋子。

地板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,在安静的清晨里分外刺耳。他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茨木长大了,变化了,不再是个只会吃和睡的、能轻飘飘地抱起来的小羊崽子,而酒吞也长大了,他的手臂结实有力,仍然能稳稳地把和他差不多重的茨木抱在臂弯里,但这并非简单的体重问题,茨木不是普通的动物,不是人类,不是酒吞能知道和定义的种族。他不喜欢穿衣服,不能食用肉类,脾气还不好,一生气就用角顶人——那么漂亮,那么锋利的武器,在酒吞面前几乎是个玩具——看起来像只没有生活能力的宠物。但他又实实在在有自己的思想和头脑,会笑,会生气,会疼,会笨拙地对别人好,这样的他怎么能长久停留在人类世界里?

酒吞把茨木放下来,臂弯里的重量消失了,他却并没有觉得轻松一些。茨木没有醒,仍然安静地睡着,鼻息轻轻擦过酒吞的手背,他什么都不懂,所以才能睡得如此酣甜。

除了这一刻,酒吞从没有希望自己能和他一样。




茨木蹲在溪水边,看着自己的倒影发呆。秋风拂过他的身侧,水里那双耳朵抖了一抖。


自从那个晚上过后,有些事情就发生了变化。

他从酒吞那儿得到了一本新书,从那本书里头,他大概明白了繁殖期是怎么一回事,他见过羊们互相交配,产下小羊,但他对这件事情毫无兴趣,软绵绵的小羊犊太脆弱了,成年羊用头轻轻一顶就能让它们摔倒,这样的生物让人失去耐心,每当想起酒吞是怎样把这么软弱的他养大,他的内心都对酒吞感到无比敬佩。

但酒吞实实在在地开始躲着他了。茨木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,他只是知道,酒吞的话少了很多,他不给他梳毛了,不帮他整理乱七八糟的衣服了,也减少了跟他一起读书的时间,甚至连睡觉的时候,酒吞都开始背对着他,留给他一个沉默的背影。茨木偶尔还是会迷迷糊糊地在燥热中醒来,起初他会本能地贴近酒吞,咬着他的衣领往后扯,用脑袋去磨蹭酒吞坚实的背部肌肉,小声喊着对方的名字——从小到大,无论生病受伤还是别的什么,酒吞总是会帮他的,这次不也一样吗?酒吞却没有任何反应,茨木不知怎么的,就觉得他其实醒着,只是不想被他打扰睡眠。于是他又为此感到羞愧了,背过身远离酒吞,窝在床铺的一角,努力压下身体的躁动,就这么捱到天明。

他发自内心地期望这见鬼的、令他变得奇怪的繁殖期赶快过去,好让他和酒吞能回归到正常相处的状态。


感觉小腿有些酸意了,他才站起身,决定回家去看看酒吞在做些什么。

他把手里皱巴巴的大帽子扯开,边走边不情愿地往头顶上按。他讨厌这玩意,但酒吞交代他在家以外的地方不准露出角和尾巴,酒吞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,又是唯一一个会对他好的人,他还是该听酒吞的话。



橡木桶里陈年的蜂蜜酒被舀了出来,倒进杯中,甘草和樱桃的香气在屋子里弥漫开来。

青行灯端起杯子喝了一口,流露出怀念的神色。

“好多年没来过这儿了,和我记忆中的差不多嘛。”

“稀奇啊,你居然肯出门了?”酒吞也在她对面坐下来。

“只是突然想起一些事情,出来走走,”青行灯抿唇,“你知道,荒川前阵子寄来了信,他已经有了一艘自己的船,别提有多得意了。”

“是么?难不成他还成天做着捡条人鱼回来养的梦?”酒吞嗤笑,“不知道有多少年了。”

青行灯也笑,“世界这样大,说不定今后他会经历比这精彩得多的故事。”

“而你还是年复一年地待在那间屋子里,从你父母过世以后就没离开过,像个老太婆,”酒吞说,“说真的,你还年轻,别总是死气沉沉的,多出门晒晒太阳,跟镇上英俊的小伙子们交流交流感情,总好过一个人闷在书堆里头发霉。”

“说得好像你不是一个人住在这里似的?”青行灯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屋子,视线落在台子上那一堆金属片上头,“你也很久没来我这里逛了,我可是很好奇你最近在做什么呢。”

酒吞还没说话,就看到茨木正从院子外走进来。

他站起身,自然而然地走出屋子,赶在茨木喊他名字之前将手指压在嘴唇上,反手关上了门。

“你先出去,”他压低声音,“去看着羊群,晚点我去接你们回来。”

茨木没说话,瘪了瘪嘴。

“快去。”酒吞拧起了眉头。

茨木看了他一眼,转身走了。

酒吞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山坡后面,才回到屋子里。

“外面风大,去扶了下架子,”他带着平常的笑意坐回桌边,“所以,镇上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吗?”



茨木没精打采地晃到羊群吃草的那片坡地上。

他找了块石头坐下来,随手拔了根草茎叼在嘴里,葫芦见到他,高昂地吠叫一声,跑到他脚边趴下,忠实地守卫着主人的财产。

人类女性。他想。第一次有这种东西出现在挚友的屋子里。虽说那个女性背对着门,看不到脸,但她有着长长的顺滑的头发,穿着书本上才见过的垂地的长裙子,想来应该是个称得上漂亮的人类。挚友还喝了酒,他身上那种特殊的香味,来自家里最好的、平日里从不打开的那桶酒。

“你说,挚友是不是也要选配偶了啊?人类的繁殖期和我们一样吗?”

他忽然想到这样一个可能性,去问脚边的葫芦,葫芦自然听不懂他的话,但还是配合地甩了甩尾巴。

茨木叹了口气,手搭在牧羊犬的脑袋上,有一搭没一搭地来回抚摸。


酒吞找到他们时,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,他走过去,见茨木的帽子已经被风吹歪,在头上摇摇欲坠。

“喂。”

他出声叫他,同时把那顶帽子接在了手里。

茨木没精打采地看了他一眼。

“怎么了?”

酒吞习惯性想伸手挠他的耳朵,又停住了动作。茨木对这些一无所觉,干巴巴地咬着嘴里的草,犹豫了一会,才下定决心地开口:“挚友,那个女人……是你选定的配偶吗?”

酒吞愣了一下。

茨木见他不回答,心中更加确信了。

“也是,挚友也到了人类繁衍的年纪,该早点挑选配偶了。挚友这样厉害,什么都会,想必能把配偶照顾得很好……”

他嘴上说着赞扬的话,耳朵却耷拉了下来。


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酒吞问。

“……等到挚友你有了配偶,我是不是不能待在你们的房子里了?”茨木问,“你好像不想让那个女人看到我,我给你添麻烦了吗?”

酒吞看起来十分烦躁。

“那个女人不是我的……配偶,”他在这个词上卡了下壳,“但有一点你说得对,你确实该有自己的房子了,等到明年开春,我给你单独盖一间屋子,你就可以自己生活了。”

“可是我不想自己生活,”茨木困惑地看着他,“我想和挚友你一起生活,我们都在一起生活了十多年了。”

“这不一样,你长大了,不是个只会吃和睡的幼崽了,你该有个自己的家,以后还会有配偶和自己的幼崽。你还是可以住在我的家附近,我会尽我所能地关照你——”酒吞尽量耐心地向他解释这件事情,茨木却不肯听。


“不需要,”他固执地打断酒吞,“配偶和幼崽,我都不需要,我有挚友就可以了。”

酒吞被他气笑了。

“我看你是对挚友这个词有误解,什么朋友能照顾你一辈子?”他逼近茨木,咬牙切齿地说,“你看仔细了,本大爷只是个人类,没有奇怪的角或者别的什么东西,而你——本大爷到现在都不知道你是什么种族,能活多少年,你连形态都控制不了,本大爷每天都得提心吊胆地看着你,怕你被别的人知道了身份……”

他突然住了口。

茨木的脸近在咫尺,金色瞳孔里映出他有点阴沉的面容。


酒吞直起身,后退两步。

“你……晚上早点回来。”

他急匆匆说完,不敢看茨木的表情,转身走出好远,才回头看了一眼。茨木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,坐在石头上没有动,好像他自己也变成了一块石头。


酒吞回到房子里,坐到工作台前继续打磨金属,脑袋里却总是浮现出茨木的脸,那张他以为自己没有看清的、满是茫然和失落的脸,这令他心烦意乱,手里的东西敲了又敲,最后被扔进了墙角,发出硬邦邦的一声,在过分空荡的屋子里徘徊。

他今天说得太多了,这在他的预想之外,却也很合乎情理。茨木不属于这里。那个夜晚像一个信号,通知他从此刻开始做好离别的准备,也许在几年过后,也许就在下一个春天,茨木就会遇到他的同族,他会跟着他们回归家园,根本用不上酒吞许诺他的小房子,而酒吞就留下来,留在人类的世界里,等着茨木偶尔回来看望他,或者对方走得远了,再也不回来,他就只是在这里等着。

也可能酒吞自己也会走,他又不是个年迈的老人,他还年轻,没了那头需要他照料的笨羊,他可以离开这片生活了许多年的土地,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,那应该会很有趣。到时候这座房子会空下来,在风雨中破败,他们一起躺过的床会结满蛛网,柔软的地毯腐烂成泥。茨木不会知道他去了哪里,也不会希望看到这个,所以他最好还是不要回来。

这对他们都好。因此他们应该早点做准备,像个成熟的大人那样。酒吞也好,茨木也好。这对他们都好。酒吞又这么告诉了自己一遍。


太阳渐渐向西移去。

酒吞在屋子里来回踱步,最终决定去做点什么。他擦枪,修补马鞍,打扫畜舍,准备晚饭的食材,一切都做好之后天还是没有黑,他坐在桌前翻着那本书,眼皮底下都是关于这片森林的古老歌谣,而他一句也看不进去。

直到葫芦的吠声透过敞开的门飘了进来,他站起身,想到今天晚上可以放任茨木挑挑嘴,吃点他喜欢的零食。

茨木却不见踪影。人形的他不在,羊群里也没有一只四角的头羊。

酒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他想要走过去看一看,这时葫芦从羊群后面窜了出来,背上挂着件被撑破了的上衣。

酒吞想笑,他想嘲笑茨木仍然连自己的形态都控制不好,嘲笑他又报废了一套衣服,他花了好一会才意识到今天他没法嘲笑他。因为茨木没有回来,茨木走了。院子里只有他的羊群和他的狗,它们之中没有任何一只能听得懂他说话。只有葫芦像是感受到了主人的低落,靠过来蹭他的腿。


他做了那么一点点准备,但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,或者离别本来就是这样,会在任何一个平常的时刻悄然降临。


天色开始暗下去。

他扶着门框站了一会儿,走进屋子,关上了门。





余下的秋天短暂又很漫长。

茨木一直没有回来,酒吞也开始过自己的日子。葫芦傍晚回家时,偶尔会给酒吞叼来一件奇怪的东西:一颗完整的松果,一块能做药材的树皮,或者一枝缀满艳红浆果的枝条。酒吞由此知道茨木并没有走远,但他也没有再接近这处院子,只是不间断地带来这些零碎的小玩意儿,让酒吞知道他还好好地生活在什么地方。看起来这就是茨木的选择了,酒吞也打算就这样接受它。

这一切都很平常,酒吞这样告诉自己,小孩子长大了,早晚是要自立门户的。他不想为此跟茨木吵架,如果茨木能自己明白这个道理,那就再好不过。

一个午后他坐在桌前,突然决定要把家里彻彻底底地打扫一遍,地板被擦洗过,墙角的蜘蛛网给清理干净,壁炉前原本堆放的书本和毯子都回到了它们该去的地方,他还在床另一边的枕头底下发现了几根散落的干草叶子,他若无其事地把它们收集起来,丢到了门外。

一切收拾妥当之后他在空荡荡的地毯上坐下来,像完成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,感到一股释然的空荡。

天已经黑了。这个时节天总是黑得很早。

他的牧羊犬一如既往地把羊群赶了回来,它叼着什么跑到他身边,拱了拱他的腿,把那玩意递到他手掌心里。

圆形的,手感凉滑,是一个野苹果,果皮被牧羊犬嘴里的牙齿刮擦出一点凹痕。

酒吞盯着那玩意看了好一会。

他意识到他一整个下午的努力都白费了。茨木在这个家里没留下太多痕迹,他穿酒吞的衣服,睡酒吞的床,完完全全没有属于自己的私人物品,但这个家里又到处都是他的痕迹,滴在书上的口水印,被羊角磨出一个坑又重新补好的桌子腿,粘了几根白色头发的毯子……他没有办法把十几年的时间都从脑子里扫出去。在这么漫长的时间里,他甚至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茨木对他而言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,宠物,朋友,或者还有别的什么。他不知道,也不敢再想下去。

那个苹果被他扔到了院子里,它会在泥土中腐烂分解,像任何一颗没有被给出去的心一样,无声无息地沉入黑暗。



第一场雪来得悄无声息。紧接着下了第二场,第三场。

青行灯推开屋门时,酒吞正在处理一片皮革,葫芦懒洋洋地趴在他脚边。

“茨木呢?”女人带着外面的风雪跨进屋子,她兜帽上的雪花很快化成了水,沿着斗篷流下去。

“什么?你怎么——你跑到这来干什么?”

酒吞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,起身关好门。

“茨木呢?他去哪里了?”

青行灯眼里有幽幽的青火在跳跃。酒吞突然意识到那并不是她平时的样子,那双眼睛,不是人类的眼睛。

“你知道了什么?”酒吞冷静下来,反问她。

“什么……”青行灯有那么一瞬间的怔愣,紧接着她明白过来,“他变化了,是不是?你知道了是不是?”

酒吞只是看着她,答案不言自明。

青行灯叹了口气。

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,”她坐下来,“听故事吗?”

这个邀约的口吻是酒吞所熟悉的。从他们小时候起,青行灯就喜欢做那个讲故事的人,她的故事都很长,很精彩,充满神奇的魔法和冒险,令同龄的孩子们心驰神往。但现在酒吞发现他根本不曾认识过真正的青行灯,或许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他不曾认识的东西。

他也坐下来,听对面的女人开始讲述一个他没有听过的故事。


这个故事很长,要从很久很久以前,人类与魔法生物还共同居住在大地上的时候说起,那时这个森林里居住着无数支藉由自然魔法转化的类人生物,它们之中最富有智慧的一支,是由草食动物转变而来,并保留着兽角等动物的特征,这一支种群亲近人类,与人族划界而治,被当地的人们所信仰。后来人类之中也出现了能使用魔法的人,人族渐渐有了自己的组织和教派,有了支配的欲望,后面的故事就如同千百年来重复上演的那样,对异族的驱逐、迫害,逐渐演变成大规模的围剿,森林上空笼罩的血色数日不曾退却。茨木那时候刚出生,被包裹在厚实的茧壳里尚未醒来,青行灯则留在他身边,守护着族群的遗种。他们被作为战利品收缴,又因为看起来毫无研究价值,被重重锁链包裹着封存在教会的藏品之中,就这么被遗忘了。

又过了无数年月,魔法渐渐从大地上消失,特制的锁链破碎成灰,当人世的喧哗重新涌入青行灯心中,她便明白,世间已经没有他们的同类存在。她在不见天日的地下等啊等,等到了来自故土的神职人员,并以自己的服从为交换,请求那对年轻人带他们回家。茨木只有在森林里才能成长,而她留在了镇上,以女儿的身份陪伴那对好心的人类走完一生。契约者过世后她恢复自由,却到处都找不到茨木,后来她从酒吞那里得知他养了这么一只怪羊,才放下了心。茨木直到成年生角都没有化形,她失落之余,觉得就这样活着,对他而言未必不是好事。直到这个夜晚,她发觉自己也快要到达极限——由传说故事孵化的精灵,在如今的世间已经难以支撑,她最终决定将这个故事想办法保留下来,假如茨木某天长大,他有权利知道自己属于哪里,有什么样的过往,他不该一无所知地被独自留在这个世界上。


“只是没想到,你已经知道了,而且连我都瞒着,不赖嘛。”

青行灯凝视着自己放在桌面上的手指,半透明的影子下面透出木头的颜色。

“我不能冒这个风险。”

青行灯笑了一声。

“你放心吧,”她说,“他只是成长得比较缓慢,等到他彻底成年了,就能控制自己的变化了。他不会是个麻烦的。”

“他不是个麻烦。”酒吞想也不想地道。

青行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。

“你给他取了名字,”最后她说,“在魔法的时代,命名是一个宣誓所有权的行为,你明白的吧?”

“那又怎样?”

“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,但看得出你并不讨厌他,我希望你至少能照顾他到成年,他彻底安全了为止。我已经没有时间了,这个故事也请你替我讲给他听吧。”

女人的整个身体都已经变得透明,唯有那双幽蓝的眼还神采奕奕。

酒吞沉默片刻,“你呢?”

“我会回到书里沉睡,下次醒来,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。”青行灯叹息,“真想看看那孩子啊。他的角一定很漂亮。”

酒吞脑中浮起茨木的样子,数十天的时间看来并不足够磨灭些什么,那张脸清晰得仿佛茨木此刻就坐在他对面,正冲着他眨眼。

“是,很漂亮。”

他说。


青行灯笑了笑,在他眼前散去了。


酒吞坐了一会儿,起身去院子里牵马。

他之前从不觉得他对茨木有什么责任——即使他捡到了他,养大了他,给他取了名字,还教他学会了人类的语言。他认定对方或早或晚要回到另一个世界,一个人类无法涉足的世界去,而根本没有想过那样的地方是否存在。茨木是最后一只……该死的甚至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这个种族的名字,但这不重要,重要的是他从没有意识到茨木在这世上可能是孤零零的,无处可去的,这个认知此刻正烧灼着他的心脏——雪已经停了,马蹄踏在地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,让他想起茨木光着脚在雪地里踩来踩去的样子,茨木不怕冷,他很喜欢雪,即使雪花落在他敏感的鼻子上会激得他打喷嚏,长长的、松软的白色头发随着他的动作飘起又落下,像云从天边掉落下来,在伸手去触碰的那一刻就散开了——他对茨木有责任吗?其实也没有,他只是在茨木身上留下了自己的痕迹,他给的名字,他教的语言,他养出来的生活习性,诸如此类,他知道茨木即使离开,也会永远带着这些痕迹生活下去,并为此感到隐秘的欣喜。他从不去思考这种喜悦的来源,现在他不得不承认,茨木对他是不同的。这是当然的了,他一直照顾着茨木,茨木不也一直陪伴着他?他总是告诉自己不要把对方当成所有物去对待,可擅自替他决定今后的去向,又何尝不是一种自负?

葫芦带着他跑进了森林,在树木之间穿梭,光秃秃的树枝刮过他的头顶,他伏在马背上,满脑子都是茨木的眼睛。

命运总是在和每个人开玩笑,茨木被人类所伤害,又在人类身边成长,酒吞明白若是茨木知道了过去发生的事,有些东西可能会永久地改变,但他也做不到隐瞒茨木,他已经犯过一次类似的错误,这次他总得让茨木自己做出选择。他总要——


他突然勒住缰绳。

前方不远处,一团白蓬蓬的东西迅速隐没在岩石后面。


酒吞跳下马背,慢慢地接近那块石头,从侧面绕过去。那团白毛也动了起来,缓慢地往另外一侧移动,可惜他太高了,这块石头根本遮不住他。

酒吞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。

“站住。”

他喝道。

白毛抖了一抖,乖乖停在那儿不动了,酒吞快步绕到石头后面,就看到了那个逃跑失败的家伙,猫着腰,以一个极其不雅的姿势贴在石头上。


“挚友,好,好久不见?”

茨木僵硬地转过身,干笑道。

酒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,“你还知道好久不见?那为什么看到本大爷就跑?”

“……我暂时还不想见你。”茨木微微侧着头。

酒吞万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。

“不想见我?”他气笑了,“你的意思是本大爷现在要接你回家,你也不肯回去了?”

“嗯,等等吧,”茨木竟然很认真地点了点头,“再过一段时间,我解决好自己的问题,就回去找挚友。”

“什么?你有什么问题要……”酒吞忽然住了口,他开始仔细打量茨木,从刚刚见面起就一直萦绕于心间的那种违和感,到底——

他的手下意识地扶上了石头,却摸到了一个凹坑,手指沾上了一些粉末状的东西。

他笑不出来了。

“你在干什么?”他哑着嗓子发问,“你到底干了什么?啊?”


茨木的耳朵垂了下来,神情竟然有些惭愧。

“挚友你放心,你看,我的角还是可以磨掉的,等到那时候我就和人类差不多了,你就再也不用担心我给你添麻烦,不过,可能没有那么快,它太硬了,我还需要点时间……”


他絮絮叨叨地说着,而酒吞一个字都听不进去。酒吞站在那儿,看着青行灯没能看到的那两对漂亮的角,有一根的尖端已经被磨平了,酒吞觉得那个尖端仿佛是从那根角上整个脱落下来,扎进了他心里。雪和风都停了,而酒吞的心里正在发生一场雪崩,它裹着无数声音袭来,顷刻间他眼中只剩下一片铺天盖地将他埋没的白,白色的中心站着他的茨木,整个世界里唯一有颜色的东西——那双金色的眼睛正注视着他。


“那耳朵怎么办?” 他轻声问,“还有尾巴呢?”

“呃,”茨木很认真地想了一下,“这个很好藏,藏不起来的话也可以——”

“闭嘴。”

酒吞再也不能忍受了,他两步上前,把茨木扛起来丢上马鞍,掉转马头往回走。

茨木像是终于感觉到酒吞的怒火,老老实实地待在酒吞臂膀间,缩着脖子不敢说话,酒吞也不说话,他们就这么沉默地穿过森林,穿过草原,回到被积雪覆盖的院子里。



酒吞一言不发地把茨木扛进屋,丢在壁炉前的地毯上,回身拿来了一个瓶子。

茨木看着他往手心里倒了几滴液体,开始摩擦双手,不免有点心里打鼓,但还是老实地坐在那儿不动,那双手伸过来的时候他打了个喷嚏——是酒的味道,酒吞的手掌正揉搓着他冰凉的脸颊,酒的热度和近在咫尺的呼吸一起渗入了皮肤,茨木觉得自己迅速地暖和了起来,而酒吞只是面无表情地握起他的双手,继续揉搓。

炉火,酒香,温暖的手掌——一切都那么熟悉,他几乎是立刻放松下来,感到昏昏欲睡,头也止不住地向前靠去,却扑了个空。酒吞退开了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眼神让他一惊,猛地想起酒吞还在生气,于是又手忙脚乱地稳住自己,老实坐好,打起精神看着酒吞。


酒吞放好瓶子,再转回来就看到茨木坐得端端正正,眨着眼睛看他,如果忽略他身上一件衣服都没有这个事实,这个场面姑且还能称得上严肃。

酒吞在他身边坐下来,屋子里很暖,又或者是酒的缘故,茨木鼻尖上已经出了一层细汗。他盯着那细小的汗珠看了一会儿,才开口:

“我给你讲个故事。”

他原原本本地把那个故事给茨木复述了一遍。茨木先是满面疑惑,而后渐渐拧起了眉头,等到酒吞说完,他看起来已经有点傻掉了。

“……就是这样,”酒吞自嘲地笑笑,“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待这个,总之……你可以继续住在这儿,想要自己的小房子的话,我还是可以造给你,如果你想离开,也没问题。”


茨木许久没说话,酒吞的心也一点点下沉,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面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,于是他开始思考应该给茨木一幢什么样的房子,他漫无边际地从木材用料想到瓦片颜色——这时有什么东西碰到了他的眉心,他回过神来,发现那是茨木的手指。

“挚友,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,”茨木轻声说,“那个故事虽然让人很惊讶,但我听完了,只觉得跟你以前讲给我的那些故事没有什么不一样。我到现在,也不知道我自己是什么,我其实也不怎么在乎这个,在你身边,我是茨木,这样就可以了。我不想要别的房子,我也不想离开,如果你不觉得我——”他顿住了,为难地摸了摸自己的角,没有再说下去。


酒吞垂首看着茨木的脸,从这家伙以人类的姿态出现在他生活里时起,他就是这副模样了,酒吞偶尔会忍不住去想,假如茨木能像正常的人类小孩子一样出生长大,他会是什么样子?他的孩童时期,少年时期,严格说来都是在酒吞看顾下度过的,但酒吞还是会不时想象人类模样的他,并为自己这种行为发笑。青行灯说他的种族寿命与人类相近,这或许意味着酒吞有机会看到他满脸皱纹和斑点的样子。想想吧,多有趣,一个长着羊角的糟老头儿。


酒吞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
茨木不明就里,看着酒吞一会皱眉一会发笑,忍了又忍,终于还是没忍住,伸手去探他的额头,手却在半途就被酒吞抓住了。


“既然这样,本大爷就要开始跟你算账了,”酒吞握着茨木的手腕开始骂他:“你脑子里装的都是水吗?你知不知道你的角有多硬?等你把角都搞没了,本大爷的孩子都跟你一样大了吧?那时候你还回来干什么,给本大爷添乱吗?”

茨木愣愣地看着他,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确实是这么一回事,两只耳朵顿时耷拉下去。

酒吞看在眼里,又一本正经地:“所以,如果你真的不要配偶也不要幼崽,只想跟本大爷一起生活,那得我也能做到才行,这样的话,你就得在我旁边看着我,不能乱跑,知不知道?”


茨木看了他一会儿,像是在琢磨这句话的意思,酒吞也耐心地等着。他对茨木从来不缺乏耐心,无论过去还是现在。

又过了片刻,茨木小心地问:“这样就行了?挚友不会嫌我麻烦吗?”

“本大爷从来都没嫌你麻烦,不然早就把你扔出去了,还等到现在吗?”酒吞轻轻撞了他额头一下。

茨木笑了起来。

“好,那我不乱跑了,”他郑重地回答,“我会陪着你的,如果你希望这样的话。”


他们离得太近了,茨木脸颊上有酒的味道,熏得人发热。酒吞看着他,然后捧着他的脸轻轻贴过去,嘴唇相触时两个人都颤抖了一下,茨木的眼睛猛地睁大了,金色的瞳孔里满是无措,酒吞只是轻而温柔地摩擦着他的嘴唇,戏弄似的轻咬,舌尖时不时刮过唇缝。

茨木不明白酒吞这是在做什么,他只觉得热,相触之处没有一块皮肤不是热的,一股暖流从唇畔涌入四肢,令他背脊发麻,骨头都快要融化。酒吞向来锐利的紫色眼睛半阖着,像鹰收起了利爪,用翅膀底下的绒毛拍抚他的脸颊。

这个人真好啊,他迷迷糊糊地想,怎么跟这个人在一起,他总是能教给他很开心的事?能遇见这个人,真的是太好了。


酒吞很快结束了这个浅尝辄止的吻,想要退开,却被两条手臂勾住了脖子。茨木挂在他身上,脸颊微红,金色的眼睛像是凝固的蜜糖,柔软地化开了一点点。

“这是什么?”他眼神闪亮。

酒吞咳了一声。

“是只能对喜欢的人做的事,怎样?”

茨木眨了眨眼。

“喜欢,很舒服,”他搂着酒吞的脖子主动要求,“还想要!”


酒吞脑子里的弦崩断了,他一只手托着茨木的后脑,再次吻下去,这次吻得又深又重,舌头闯了进去,勾得茨木嘴里溢出几声含混的呜咽,整个人几乎软在酒吞怀里,手臂却牢牢搂紧他的肩膀,不肯放松,他很快开始试着回吻酒吞,舌尖不服输地追逐着退开的侵略者,舔上了酒吞的嘴唇,又被酒吞衔住狠狠地厮磨,好半天才放开。茨木呼吸不稳,眼睛融化成温热的流动的蜜,底下有金色的火苗在燃烧,那股视线快要把酒吞烫伤,熟悉的沉重感又回来了,伴随着刺痛和难以遏制的喜爱。

这令酒吞想起另一件事。他放开茨木,起身去了屋子另一头,很快又转回来,手里的东西随着脚步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
一个铃铛。金色的,是茨木眼睛的颜色。

“你说想要的,还记得吗?”酒吞晃了晃手指,“本大爷亲手做的,这回不准再弄丢了。”

茨木点点头,看着酒吞解开带子,手向他的脖子伸过来,他感到覆盖着后颈的头发被撩开,处理过的柔软皮革贴上了皮肤,酒吞的手指灵活地扣好带子,退去时指尖擦过他的颈项。铃铛坠在锁骨之间,分量不重,却让人无法忽视它的存在,茨木晃了晃头,它就叮铃铃地响起来。

一种饱满的感情充斥在他的心间,像是被什么东西温柔地束缚住了。他不知道那种感受是什么,只觉得又别扭又快乐。于是他把脑袋拱进了酒吞怀里,傻笑声从酒吞的胸腔处直接透了进去,让酒吞也笑了起来。


“好看吗?”他手指梳理着茨木柔软的白色头发,时不时碰到那对抖动的耳朵。

“好看。”

茨木不停拨弄那个铃铛,尽管看上去很开心,但他好像没有意识到这个物件所代表的含义。这没什么,茨木还有很多东西要学,而酒吞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教给他了,何况接下来的这一样,连酒吞自己都只是刚刚开始尝试。万千诗篇歌颂它,万千生命向往它,它是荆棘中盛开的玫瑰,未被上色的野苹果,不可触碰的万千星斗,它在不同的心灵中有不同的模样,没有人能得见它的全貌。

但那些都不属于他们,他们的故事里只有风和草原,晨雾与夜露,和两个小心翼翼互相触碰的灵魂。他们最终决定一起学着去爱,而谁又能说,促使他们作出这个决定的不是爱本身呢?






靠忘记说了,磨角真的只是一个尖尖!!2cm不能再多了!!都已经是我在皮鞭下争取出来的了!!一个甜文虐什么虐,不讲道理!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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