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川

为自己分分秒秒地疏漏万物而向时间致歉。

【酒茨】阳炎

丹波百酒茨活动文  39/100

犬夜叉梗+高考作文题全国卷二还债,一发完,he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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做ED很合适建议看完文后食用:惑星の森——鬼束千寻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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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日山中多雨水。

昨日刚下过一场大雨,不少地方的泥土因此而变得松动,任何一个登山者都应当对这种情况有所防备,若是酒吞能再小心一点,也许他不会陷入这样的境地——山体塌陷令他不慎从陡坡跌落,此刻这位资深登山爱好者遍身狼藉,红发上都沾满了草叶和泥屑。

他支着地面缓解了片刻晕眩感,才爬起来,环视所在之处。

这儿是一片平坦的山间谷地,被参天的树木所包围,他身后便是方才跌落下来的山坡,看起来也并不很高,爬上去绰绰有余,因此他放松下来,观察起四周的景色。

夏季草木繁茂,不知从何处传来潺潺的流水声,鹅掌草从浓绿的植物中探出头来,白色小花星星点点地围绕着一棵大树开放。树并不十分高大,树根却绵延着伸出了地面,树干也比普通的树要粗壮许多,上面生出什么东西,看着像是个人的形状。


……

酒吞眨了眨眼睛,树和树上的东西还在原地,分毫未动。


酒吞只犹豫了几秒钟,就决定上前看个究竟。

他体质异于常人,自生下来起就能看见灵体,因此从小到大也见过许多怪事了。祖宅里旧物多,各式各样的付丧神整日在他面前晃悠,慢悠悠吐出老长舌头的破灯笼,头顶伞面的独眼女人,还有穿着红衣跑来跑去的头上生角的小姑娘——只有她看起来像个人类,每次见到酒吞都会恭敬地鞠躬,一转眼又不见了,酒吞后来知道那是名为座敷童子的妖怪,会给人类带来福运。总而言之,他从未被这类东西伤害过,便也没有多少惧怕情绪。

他放轻脚步,慢慢地接近那棵大树,离得近了,那东西渐渐显出全貌来。

是个男人,被树身上伸出的无数枝条缠绕着捆缚其中,装束奇特,赤着脚,身着战甲,铠甲上雕刻狰狞鬼面,花纹古朴,并无半点灰尘侵扰的痕迹。树根处覆盖着大片苔藓,湿滑难以落脚,酒吞不得不扶着树干,小心翼翼地攀上去细看,那人只是垂着头,一动不动地睡着,白色头发在微风里拂动,一边额际生出鲜红长角,另一边只有个小小角尖,角质沿着脸颊两侧攀爬下去,消失在下颌处——无疑是个鬼怪了,酒吞想,看起来像个厉害角色,却被困在这里沉睡。

这并不是对方真实的姿态。

这个念头从酒吞脑中一闪而逝,紧接着他的注意力就被那支角吸引,他见过无数鬼怪,从没有一个长着这样的角。他定了定神,压下想要伸手触碰的欲望,转而把手搭在鬼身边的枝条上。


面前的鬼双眼忽然睁开。


酒吞条件反射地向后跳开,就着地面打了个滚,弓起身体防备地看着那只鬼,看着缚住他的枝条逐渐破碎,对方落在地上,伴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细微铃声,像复活的丧尸般活动了几下脖子,神色茫然地左顾右盼,终于看向了面前不远处的酒吞。

他先是一愣,紧接着露出了一个猎食者般的狂热笑容。


大意了。

酒吞不露痕迹地向后退去,一只手在身体掩护下拔出了登山靴里的刀。

他脑中尚在思考对策,不料那只鬼已经瞬间到了面前,脸正对着他的脸,那双眼睛让他心悸,本该是眼白的部分浓黑一片,虹膜却是金色,闪动着兴奋的光芒。

鬼的利爪眼看就要搭上酒吞的肩膀,酒吞正准备挥刀,耳中却听见那只鬼说——



“我的朋友啊!你终于来解放我了!”



“………………哈?”




——这只鬼可能是脑子有点毛病。

仅仅片刻之后,酒吞就全然改变了对对方的印象。被他在心里盖章有毛病的鬼浑然不知,坐在他对面自顾自地说话,时不时还要比划,考虑到他只有一只手,这个画面就显得分外古怪了。

“停一下,先停一下,”他不得不暂时打断对方,“你说你是茨木童子?出没于平安时代的那个大妖怪酒吞童子的下属?”

鬼——茨木童子愣了一瞬。

“下属么……那便是吧,酒吞童子是我认定的王者,也是我唯一的挚友——”

“好好好,知道他很强了,”酒吞敷衍,“那你是怎么被困在这里的?”

“自然是被酒吞童子,也就是你亲手封印的,”茨木童子道,“吾友要我呆在这里,我不得不从,你总是有自己的考量。”

“都说了,我不是……”

“你就是,”茨木童子神情认真,“吾友设下的封印,唯有自身能介入,你解放了我,所以绝对不会错。”


酒吞几乎要头痛起来了,他不觉得这一切都是巧合,他与酒吞童子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关联。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他就要接受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身份,他不喜欢麻烦,从来都不。

可茨木童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。

“那你接下来要去做什么?”

他定了定神,继续问。

“自然是跟随我的挚友,一并去重现鬼族的荣光了!啊,我已经感到这身体中的力量在澎湃,在嘶吼着,去撕碎吧,征服吧!呵呵呵哈哈哈哈哈!”

茨木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笑声,酒吞觉得这种感觉可能是叫做尴尬。

他干巴巴地扯出一个微笑:“所以,你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?”

“是什么时候了?”茨木童子顺着他的话反问。

“现在是平成……总而言之,离你的时代,已经过去一千多年了。”


风不知从何处来,吹拂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。

阳光自叶片缝隙间穿过,茨木童子脸上被投下细碎的光点,神情看不分明,眼睛也显得不那样明亮了。

“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吗?”

他的声音原本低沉,这么一个句子从他口中说出,如同一声叹息。

酒吞的心情也有些复杂。

“现在已经不是鬼怪的时代了,”他斟酌着语言,“但你应该还有其他旧识……”

“我的朋友,唯有酒吞童子而已,”茨木童子平淡道,“酒吞童子就是我的方向,除此以外,我无处可去。”

……

别唏嘘了酒吞!他这不是摆明赖上你了吗!

脑袋里的小人疯狂地敲起警钟。

是酒吞亲手放出了这只鬼,这多少也能让酒吞相信他们之间有些特殊的关联,但他又不是必须要为此负责,毕竟他也算是受害者……甩掉对方怎么样?以鬼的行动速度来看,靠人类身体从对方眼皮底下跑路的可能性为零,用计策勉强还有胜算,假如这只鬼的脑袋够傻的话。

酒吞满脑子胡思乱想,但不知为什么,一对上那双眼睛,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。

“好吧。”最后他屈服了,“你可以先跟我回去,看看人类的世界,再做打算,”他说着,猛然又想起一件事情来,“你……吃人吗?”

“不,”茨木童子像是不太理解他的问题,“但如果挚友你需要,我也……”

“那太好了,”酒吞果断打断了他,“走吧。”


下了山已经是午后,酒吞退掉原本计划多住一日的旅馆,带着一个鬼踏上归途。

开始他颇有些提心吊胆,后来发现除他以外的人类都看不见茨木,这才放了心。眼下车厢里只有寥寥几人,茨木坐在他对面,正努力试着像酒吞那样,将自己塞进列车的座位里,然而铠甲总是妨碍着他,酒吞边拆车站买的便当,边留意着他的动作,茨木注意到他的视线,坐好了就不再动弹。

“吃么?”酒吞将盒子递过去,茨木审视片刻,伸出那只比人类的手大许多倍的狰狞鬼爪,从盒里拈走了一颗盐渍梅。

“你之前说要重现鬼族的荣光,是什么意思?”酒吞边撕开茶包边问,“你与酒吞童子,当时真的在这儿占山为王?”

“这是自然,看来吾友已经全无记忆了,那时整个丹波国的妖怪,都受到你的庇护。”茨木捏着那颗红色的梅子端详片刻,将它扔进嘴里,面色顿时变得古怪,眉头皱起,并抿紧了嘴唇,显然被酸了个激灵。

酒吞忍笑,等茨木表情平复些了才继续问:“这样说来,酒吞童子比你强大很多了?否则你怎会甘心任人驱策?”

“我不知道,我们从未交战过,”茨木无意识地吐了下舌尖,“但吾友确实妖力强大,更难能可贵的是冷静理智,绝少有东西能令你动摇……你是唯一能够统率众鬼的强者,其他妖鬼都应当匍匐在你脚下,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我茨木童子。”

他如此自然而然地说着,语气令酒吞心里生出几分怪异感。

因为自身的缘故,他也了解过许多妖怪传说,自然不可能不知道那次有名的退治,任他们如何强大,也不过辉煌一时,千年转瞬,如今别说是当年旧部,世间怕是连知道这段往事的鬼都没有了。

他不知不觉将后半句问了出来。

“啊,是啊……但是,部众也好,财富也好,如果吾友想要,那便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达成的,”茨木唇角勾起一个傲慢的笑容,“只要这世界上还有人类,鬼就永远不会消失。”



列车到站,茨木一路上都未再说话,只是跟在酒吞身后,酒吞也不知说什么好,索性与他一起沉默。

回到家已经很晚了,酒吞的住所在公寓高层,进电梯时茨木很明显地犹豫了一下,上升过程中更是一直打量着电梯厢壁。等到门在他身后关上,他才专心地观察起酒吞的屋子。

“可以坐这边。”酒吞指了指沙发,又问他:“总之先洗个澡吧,鬼也需要清洁的,是吧?”

茨木点头,跟进了浴室,酒吞边放热水边教他使用沐浴用品,犹豫着一只手是否方便的档口,茨木已经利索地解起了战甲,酒吞只得咽下问题,出去时不忘虚掩了门。

茨木再出来时披了他的睡袍,身上还带着些水汽,头发已经蓬松干爽。鬼的特殊技能,酒吞想,倒是方便得很,否则不知道那么长的头发要多久才能吹干。

他带茨木去客房,茨木站在刚铺好的床边,看起来有些局促。

“给吾友添了许多麻烦……”

“别在意,”酒吞道,“你学得很快,很厉害了。”

这话甫一出口他就差点咬了舌头,面前是只鬼,兴许还是杀人不眨眼的那种,毫无防备地带进家门也便罢了,怎么竟用这种对待小孩子的态度和对方交谈?

被当成小孩子的茨木看起来却很高兴,也冲他笑起来:“我会尽快习惯人类的生活,请放心吧。”

酒吞被那个笑容晃了一下眼睛。

“那好,今天就先休息吧,其他的明天再说,”他顿了顿,“……那,晚安?”

茨木愣了片刻,才回应:

“……晚安,吾友。”



直到躺在了自己的床上,全身心都放松下来,酒吞才后知后觉地思考起今天发生的一切。

捡到了一只鬼。

鬼说自己是他的朋友,一个传说中的大妖怪转世,或是别的什么。

把鬼带回了家。

……

对方来路不明底细未知,若是平日,酒吞绝不会如此草率行事,但不知怎么,看着那只鬼的时候,他没来由地想要去相信对方说的话,眼前这个家伙是不会欺骗自己的,茨木童子绝不会欺骗他的朋友,这就是他所能感知到的全部。

这太不正常了,酒吞模模糊糊地想,不愧是罗生门之鬼,想必用了什么惑人的法术吧,等明天醒来,或许自己已经被他吃掉了也说不定。

然后他就睡着了,梦里有一双金色的眼睛,在黑暗中凝视着他。



第二天酒吞醒得很早。

室内静悄悄地,一点动静都没有,他推开虚掩的客房门,见茨木坐在窗台上,正凝视着自己的掌心,那里跳动着一团黑色的火焰。

早晨阳光正好,鬼蓬松的白色头发像柔软的云,漂浮在背后的蓝天里,睡袍下的身躯结实有力,小腿上攀爬着漆黑的神秘纹路,他像人,却又处处都不是人类模样,针锋相对的矛盾令这只鬼显露出难以言喻的美感来。

“你醒了,吾友。”

鬼听到动静,转头来看。

“嗯,你在做什么?想烧了本大爷家的窗帘吗?”

酒吞倚在门口,开玩笑地说。

茨木却没有接话,眼神有些怔忡,看得酒吞心里咯噔一下。

“怎么了?”

“不,没什么,”茨木很快恢复成平常的样子,“我们今天要做什么?”

“嗯……你想不想出门走走?”




街道上行人寥寥。

茨木化成黑发黑眼的人类模样,扎起马尾,穿着酒吞的衣服走在他身边,这是酒吞要求的,鬼与灵不同,本有实体,酒吞不知道茨木用什么法术隐匿于人群之中,但他不想一路上都自言自语,茨木看上去对此并无所谓,悠哉悠哉地踢着脚下的石子。

他们正漫步于鸭川河岸边,茨木在给他讲述平安时代这条河动辄泛滥的历史,最凶的一次是名为荒川之主的妖怪作祟。酒吞难以想象这条平静驯服的河也曾有凶暴的一面,茨木说毕竟与过去不同了。

一切都不同了,高楼林立,电车飞驰,如今的京都已经没有一丝一毫过去的影子,唯有鸭川河底沉积千年的卵石,见证过水与岁月的流逝。

不同的世界里也有些流传至今的东西,街角木制的小型神龛,店铺橱窗里的达摩,古建筑高高飞起的檐角,鬼的目光扫过这些物事,不动声色地停留片刻,又转头去看下一处地方,他这时的眼神又带有冷意了,仿佛并未置身于当下的此地,只是完成任务似的观察着周围环境,吸收必要的东西。独自面对一个未知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感受呢?酒吞没体会过,但想也知道,大约不是一件愉快的事。

“这儿的神主,我认识他很多年了,”他们在一座小神社门口停下来时酒吞说,他有意和茨木多说几句话,“是个狐狸一样的家伙,懂得很多,也能通灵,脑子却不怎么好使。如果你想,我可以带你去见见他,说不定能得到些关于鬼怪的消息。”

茨木的视线在朱红色的鸟居顶上徘徊了一会儿。

“不必了,吾友,”他最后道,“我很少与人类打交道。”

酒吞想起传闻中他的身世,不由生出一丝怜悯,便换了话题,带他继续向前走:“说起来,你曾与那个有名的人类阴阳师安倍晴明交手过吧?”

“是的,那家伙是少见的强大阴阳师,但他并非纯粹的人类,而是继承了狐族的血脉,于修行阴阳术一道上有独特的天赋。”

“……传言居然是真的?”酒吞被勾起了好奇,“他长着狐狸耳朵么?”

“……吾友曾与我讨论这个问题,半妖确实会保留部分妖怪的特征,但可以用术法掩藏,总之我们都不曾见过。”

“那他的朋友源博雅呢,也精通雅乐吗?”

“那家伙做事冲动,更像是个纯粹的武者,我所知的只是他长于弓道,不过眼高于顶的大天狗能与他交好,想必也是有原因的。”

“……”


二人一直闲逛到晚上才回家,左右无事可做,酒吞准备找部电影消磨睡前的时光,盘腿坐在地上的白发鬼令他心念一动,打开了一部关于平安时代的电影。

片子很长,酒吞看到一半已经开始犯困,茨木也兴趣缺缺,低头观察着遥控器上的按钮。

“算了,不看了。”

酒吞探身去够他爪子里的遥控器,茨木却突然抬起了头,雅乐声中,朱红色的舞台上,华衣女子手持神乐铃肃穆起舞。

“你喜欢这个?”酒吞问。

“不,如吾友所说,这种舞太过无趣,”茨木摇头,“你喜欢鬼的舞蹈,我从前学了来跳给你看,但……”

他止住了话头。

“哦,你会跳舞?”酒吞倒来了兴致,也顾不得纠正他的说法,“说说看,鬼的舞是什么样?”

“难以形容,我也只是学了些皮毛,大概入不了吾友的眼。若还想看,容我准备一番吧。”

茨木转过脸来,酒吞还保持着探身出去的动作,猝不及防对上他的双眼,鬼仰着脸,神情认真,呼出的鼻息扑在酒吞下巴上。酒吞此前从未留意过,鬼的呼吸是温热的,与人类一模一样,他不禁发散地开始想象这身体里是否也有与人类一致的脉搏和心跳,如果有的话,那应该是强劲的、充满生命力的搏动,如同这只鬼在他面前显露的那样,仿佛什么都不在意,无法被任何东西动摇,直直地向着一个目标而去,那便是他的朋友酒吞童子。

而酒吞童子在哪里呢?这个世界里早已没有名为酒吞童子的妖怪,此时在他面前的酒吞,对他而言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呢?

酒吞不是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。

“再说吧,”他拍了拍茨木的肩膀,“睡觉时间到了。”


夜里他再次做了梦。

红。

火一样红的枫叶几乎遮住了整片天空。

红枫之中却有一抹更耀眼的红色脱出,那是女子身上的红衣。

她在跳舞,乌黑如墨的发间露出一小段洁白的后颈,长袖随着柔软手臂扬起,袖摆上也挂了几片枫叶。

她始终背对着酒吞,酒吞看不清她的脸。

舞很美,但酒吞总觉得缺少些什么,他无法将视线从女子的背影上移开,心中却已经开始焦躁。

不是这样,他想,这不对,不该是这样。

他用尽全身力气张开嘴,想叫她停下。


然后酒吞醒了。


他扶着额头坐起来,回想起那个荒诞的梦境最后一幕,是自己五指上长而尖锐的指甲。





鬼在酒吞家里住了下来。

他学东西确实很快,不过几天已经摸清了家里大小电器的用法,只是酒吞还不敢让他碰厨房里的东西,鬼对他给的食物照单全收,也没有表现出口味上的偏好,这让他有些吃不准如果放手不管,这只鬼能鼓捣出些什么来。

他端着两盘咖喱饭走出来,见茨木还坐在沙发上摆弄着一听啤酒,不由好笑。

“吃饭了,”他招呼对方,“吃完我教你。”

茨木跳下沙发,慢吞吞地走到桌前坐好,和酒吞一起吃饭。他吃起东西很细致,时不时停下来夸赞酒吞的手艺,努力的样子倒让酒吞不忍心拆穿他了。

这几日酒吞仍旧做梦,梦里是一些奇怪的片段,扭曲的天空,古老的都城,装束奇特的模糊人影,他不知道这是由茨木的说法产生的幻想,还是原本就根植于他自己心中的东西,也不打算告诉茨木,一方面梦中景象本就难以形容,另一方面,他下意识地想要自己弄清这其中的关联。茨木童子追随酒吞童子而来,必然只认同一种结论,但他得考虑到任何可能性。不论如何,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。


吃过晚饭,他们坐在地毯上,酒吞单手开了一罐黑啤,又递一罐给茨木。

“对,固定好罐子,不要太用力捏,”他耐心地教茨木,“用食指,对,拉的时候控制好力道——”

“嚓”地一声,拉环被拉掉了,几滴泡沫溅到茨木脸上,他浑然不觉,只是兴奋地看着手里瘪了一块的罐子。酒吞被他的情绪感染,心情也变得好起来,伸手帮他抹掉了鼻尖上快要滴落下来的酒。


这个晚上月色甚好,酒吞说起了他自己,说起普通人的生活,茨木安静地喝着酒听。

等到脚边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啤酒罐,又喝空了两瓶红酒,酒吞才觉出些醉意来,而茨木利索地又开了一罐。

“啧,鬼喝不醉的吗?”

酒吞脑袋靠着沙发扶手看他。

“不会,人类的酒味道清淡,对我等来说只是消遣罢了,”茨木道,“从前吾友便喜爱人类的酒,那时候我们常一起在森林里喝酒闲谈。”

“是吗,听起来还不错。”

“是的,这也是吾友的有趣之处,坦白说,我不太明白人类的酒有何等魅力,对我而言,能喝到醉的,唯有吾友混入妖气酿成的神酒而已……不知还能不能再喝到,那样的味道,实在是令人怀念啊。”

他又仰头喝了一口,酒液顺着下巴流下来,在T恤领口晕开一小块深色的痕迹。

酒吞心里也晕开了这么一块印子,潮湿黏腻的情绪随着几天来一直被他刻意忽略的怪异感漫卷上来,让他感到窒闷。

“喂,茨木童子,”他笑着叫他,“你老实说吧,你根本不喜欢人类的世界,也不想待在这儿,是不是?”

茨木茫然地转头。

“吾友,你在说什么?”

“怎么了,不对吗?你本来就不需要像人类那样生活,跟着本大爷过家家,不过是因为本大爷有可能是你那个朋友的转世罢了。”

“不,你就是……”

“说过多少遍了,本大爷不是,”酒吞打断他,“你看好了,本大爷是个如假包换的人类,就算是转世什么的,对过去的记忆也完全没有了,你和酒吞童子经历过的那些事情,我可是一点都不知道,可能到死都想不起来,即使这样,你还认为我是你的朋友吗?”

茨木愣住了,他的神情变得混乱起来,没有马上回答。

而这一瞬的沉默足以让酒吞明白一切了。


“……算了。”

酒吞站起身,回房关上了门。


他靠在门背后,从穿衣镜里看到自己的脸,以人类的标准来看,那也是张称得上英俊的面容,只是眼神里有一丝疲惫。

就是这张脸吧,那位被茨木童子所追随着,有着和他一样的面孔的鬼王,不知道本人又是什么样的性格,是与他相似,抑或完全不同?

无论怎样都是理所当然的吧。

而茨木童子似乎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,这只鬼每天跟他一起吃饭,陪他喝到烂醉,努力营造着愉快的日常,不可否认他是个忠诚的朋友,但这份忠诚是对着谁,他又抱着什么样的期待,他看着酒吞时,实际上在看着什么,酒吞都心知肚明。

却无法回应。




第二天酒吞打开房门时,茨木还坐在昨晚的位置,一听见响动就抬起了头,看着他。

酒吞沉默地顶着两个黑眼圈走过去,开始收拾散落一地的啤酒罐,茨木也帮着他捡,只是仍然不说话。

一旦和平的表象被揭开,建立其上的关系便轻易地失衡,屋子里弥漫着一股令人坐立不安的气氛。酒吞本着找点事情做的态度把地面收拾干净,又整理了半天书橱,最后索性开始打扫房间,茨木试图过来帮忙,被酒吞一句生硬的“不用”挡了回去,只得坐在那里看着。

等到再也找不出新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,酒吞把自己往沙发里一扔,才想起他今天还没吃过东西。

不摄入营养就要失去行动力,受伤了不治疗便无法恢复,这样的人类的身体,果真与寿命长久的鬼相差甚远。


酒吞抓了个靠垫盖在脸上,透过缝隙看着外面,那只鬼被他赶到了窗台上坐着,视线正向酒吞投过来,神情犹豫地张张口,却没发出声音。

酒吞不露声色地观察着,看那只鬼几次三番想要开口,最终什么也未说,只是转过头去,看着窗外。这个角度让酒吞看不到他的眼睛,只有从颈侧散落下来的白色头发,盘踞在侧脸上的角质痕迹在傍晚的光线中愈发地红,仿佛一道新鲜的伤口。

酒吞看了片刻,坐起来。

“喂,”他出声,“为什么要对酒吞童子这么执着?”

白发的鬼想了片刻。

“因为酒吞童子,是最强的鬼,”他回答,“除他以外,从没有人能燃起我的欲望,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,我就知道,他是要带领鬼族走向辉煌的王者,我只是想要看到那一天罢了。”

“就这样?”酒吞笑了,“那你的欲望可真够简单的,不过,你也算看到过了啊。”

“……算是吧。”

茨木显然不愿意再多说,酒吞却不肯放过他。

“退治,”他追问,“那场退治是怎么回事?为什么你会被酒吞童子封印在森林里?”

鬼的掌心霍然窜起一团黑焰,神情变得狰狞起来。

“阴险的人类,”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,“他们惧怕酒吞童子的力量和势力,趁我不在,使计砍下吾友的头颅,我尽力赶回,却还是晚了一步,只见到了吾友的魂灵。吾友大概是责怪我,以躯体为牢笼设下封印,将我困在了山里,接下来的事情,我就不知道了。”

那真是很多年了,酒吞心想,那山谷里什么都没有,他一个人在那睡了这么久,得有多孤独啊。


他拍拍沙发,示意茨木过来坐,茨木就过来坐在他身边,脚上铃铛发出细微的响声。他的膝盖碰着酒吞的膝盖,鬼爪没地方放,只得搭在腿上。

“他没有责怪你。”酒吞说。

“不,如果不是这样,我一定会杀光那群人类,”茨木仍然不能释怀,“吾友连替他报仇的机会,都不肯给我……”

酒吞心里涌起说不清的情绪。

“你是不是傻啊,茨木童子,”他平静道,“他只是想让你活着。”

茨木看起来受到了极大的冲击。

“……是,是这样吗?”

是个屁啊,酒吞想,本大爷哪知道那家伙怎么想的。

“是啊,”他嘴上一本正经道:“你想,如果酒吞童子真像你说的那么厉害,他都送不走的敌人,你就有信心能战胜吗?”

“……我不知道,但这份憎恨我是一定要讨还的,假若败于敌手,便是技不如人,就这么死去也——”

“就知道,”酒吞翻了个白眼,“我说你啊,不管是人还是鬼,都是为了自己活着的,酒吞童子没有教过你吗?不,他早就知道你这家伙的脾性,如果他不在世上了,就没人能约束你……他这样对你,是不希望有朝一日他回来了,你反倒把自己作死了,明白吗?”

这番分析有理有据,连酒吞自己都快信了。这也不算说谎,不论他是不是那个鬼王的转世,反正当时的酒吞童子已经死去,再不会回来了,哪怕真有什么气,这么长时间过去,也该消得差不多了。何况茨木童子也不是真的傻,他对酒吞童子这样执着,想必对方也是个值得交心的朋友吧——那么酒吞童子总不会愿意看见茨木童子难过的。

酒吞想着,渐渐觉得困倦,情绪一放松下来,倦意就占据了身心。茨木神色复杂的脸在他眼里变得模糊,然后世界陷入一片黑暗。



这次他没有做梦,可能是因为有什么东西覆盖在他脸上,把他闷得呼吸不畅。

他努力睁开眼,发现自己靠在沙发靠背上,闷住他的是一团蓬松的东西,他用手去拨,手感松软轻柔,有些凉意,一下子就拨开了,是茨木的头发,他也靠在酒吞身边睡着了,屋子里黑漆漆的,什么都看不清,但茨木的呼吸声很近,轻轻地、平稳地在耳边飘荡着,让酒吞如同漂浮在水面上,被轻柔的波浪托着,整个人都变得懒洋洋的。于是他扯过空调毯盖住他和自己,调整了一个姿势,很快又睡着了。





这场小风波很快过去,那只鬼仍然在酒吞身边打转,酒吞的心态也有了些变化,从前他把茨木当成闯入生活的一个变数,总抱着谨慎态度,小心地和对方保持距离。茨木为他的朋友而来,他们是真正的同类,有百余年共同相处的过往,而这些酒吞都没有,这感觉像是被塞了个不属于自己的东西,揣着的每一秒钟都觉得烫手。现在他仍然这样觉得,但他终于意识到这一切早就不够谨慎了,同住一个屋檐下,交谈,喝酒,争吵,和好,这都不是和陌生人之间能发生的事情,何况对方是一只危险的鬼。他对茨木的亲近没有道理,仿佛来自意识的最深处,难以解释。

茨木此刻正走在他身边,懒散地咬着苹果糖。夏日的祭典总是很热闹,捞金鱼,吊水球,弹珠汽水和章鱼烧,穿着美丽浴衣的年轻女孩们,原本是感谢神明的仪式,如今更多地被赋予了娱乐的意味。

他们路过一个面具摊位,那只鬼停下脚步,酒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看到了角落里红色的天狗面具。

“想要?”他问。

茨木把面具拿下来,放在腰间比划了一下,不知想起些什么,脸上浮起嫌恶:“……不要这个。”

最后鬼挑走了摊位上最丑的一只鬼面,酒吞走出十几米远,还是觉得这件事情十分好笑,茨木大概不知道他在笑什么,但看起来也很高兴。


他们慢慢地远离了人群,走到河堤旁的小公园里,紫阳花安静地盛开在树丛间,与喧闹的灯火隔街相望。

“你们也有这样的活动吗?”酒吞靠在栏杆上,“百鬼夜行什么的?”

“算是吧,不过和人类的庆典很不一样,而且都是些小妖怪,真正的大妖怪很少会在那里出现,”茨木扔掉手里的竹签,“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,游行,歌舞,物品交换,无非是凑个热闹罢了。”

酒吞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。

“喂,你不是说要跳舞给本大爷看么?我可期待很久了。”

酒吞本是随口一说,不料茨木大方地应了,一阵紫色的瘴雾从他脚下腾起,将那只鬼整个包裹其中,不多时,从瘴雾里伸出一只洁白的手来。

手是纤长秀美的,指尖圆润,骨肉匀称,一看便知是女子的手。酒吞还未回过神来,瘴雾散去,他面前站着个黑发红衣的女人,脸上覆着那个鬼面具,怒目圆睁,唇角开裂。

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轻轻的笑,声音娇软,羽毛一样在人心尖儿上轻轻搔过,女人动了,手指像沾着晨露的鲜花似的,在空气中轻轻柔柔地舒展开来,猝然化了利爪。

鬼的舞是什么样子?酒吞也曾想象过,等真到了眼前,一切想象又仿佛都从未存在过。地狱里的火又是什么样子?没有人见过,因此也无从描述。铃在响。那火是深黑的,是赤红的,是无温度的,冰冷冰冷地贴上皮肤,立刻就溃烂了,从血肉里开出花来,花也是地狱里的花,花瓣上有疮疤似的裂口,溢出森森死气。铃的声音变得急促,鬼的身体包裹在滴血的红衣之中,一边袖摆空荡荡地扬起又落下,酒吞看到了孤冷的月亮,悬挂在赤红的天空里,鬼的腰肢款款摆动,舞姿忽而又变得柔美,他——她的动作中带着一丝古怪的不协调感,本该轻软诱人的指尖带着杀意拂过,在酒吞面颊上划开一道细小的伤口。铃声乱了,鬼突然旋身贴近他,酒吞条件反射地攥住了黑暗里伸来的手,眼睛对上那张鬼面,月亮从面具之下映入他的眼中。

铃的声音停止了。

鬼的手有些僵硬,微微发着抖,血气引起的兴奋,又或者是无心惹祸导致的不安,酒吞都无暇顾及,他抬起手,摘掉了鬼的面具。

面具下的脸称得上美丽,脸如明月,唇似早樱,只有那对眼瞳是他所熟悉的鬼的眼睛,正略带惶恐地大睁着,酒吞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抚上鬼女的眼角,那是唯一真实的部分,若是此时沿着轮廓挖进去,那轮月亮就会掉落在他的手心里,完完全全成为他一个人的东西。

这念头在他脑海里一掠而过,女鬼毫无觉察,仍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,神情几乎是惹人怜爱的,但这不对,这不是这家伙本来的姿态,只是一层描画过的纸,一旦意识到这一点,他就无法对这种美丽生出欣赏。


“变回来吧。”

他低声说。


伴随着话音落地,鸦羽般的头发开始褪色,手中握着的手腕也变得沉重,一眨眼的功夫,他面前还是那个茨木童子,紧张地看着他。

“好了,知道你不是故意的,”酒吞抢在对方开口之前道,“很……舞很好看,但为什么要变成女人?”

茨木不说话,这很反常,他对酒吞本该是全无隐瞒的,至少按他自己的说法是这样。

酒吞耐心地等了许久,而茨木似乎打定主意要以沉默蒙混过关,酒吞当然不会让他得逞。

“我在梦中也见到过一个女人,你知道的吧?怎么回事?”

他说出这句话的瞬间,茨木就像被扎破了的气球,迅速萎靡下去。

“……看来吾友已经开始想起来了,”他垂头丧气地说,“那是鬼女红叶,你唯一爱慕过的女人。”

酒吞不言语,听他继续往下说,说出一个你爱她她爱他的狗血三角故事来,他实在想笑,但茨木越说越气,到最后简直咬牙切齿起来,他没办法,只能忍着,一只手几乎要把身后靠着的栏杆拧弯。

“……总之,吾友那段日子里一直都很消沉,我实在不能理解,酒吞童子这样的强者,为何会沉溺于如此无聊的东西,”茨木恨恨道,“但我不能看着他这样堕落下去,我想吾友应当是被那女人的美貌和舞姿所吸引,就化成女形,跳那女人的舞给他看,希望能抚慰他的寂寞。”

这段话槽点颇多,实在让人不知该从何吐起。

“然后呢?他高兴吗?”

“……他揍了我。”

酒吞很没同情心地笑出了声。

“吾友的心思实在难懂,”茨木颓丧地扒着栏杆,“他叫我不准再变成这副样子,大概我变化的模样不够美,不讨吾友喜欢吧。”


酒吞打从心底里可怜起那位鬼王来。

“茨木童子,你真是……”他说,“你觉得爱是无聊的东西吗?”

“难道不是吗?吾友因为它而变得脆弱了。”

“你想填补他的寂寞,但你甚至不知道他的寂寞从何而来,”酒吞说,“能填补那份寂寞的不是替代品,不是美丽的容貌和舞姿,那些都是表象,难道酒吞童子在你眼里,是个会为皮相所迷的家伙?”

“不、不是……”

茨木有些混乱了。

“而你口口声声说他是你唯一的朋友,居然用这种方式安慰他?也难怪他会生气。”

“……我只是想让他振作起来,”茨木低声说,“我不明白,他本该是站在顶点的男人,是唯一能统领鬼族的人,怎么会为了这种东西日夜买醉?这不是他应该做的事情。”

“那他应该做什么呢?”酒吞反问,“茨木童子啊,你想让酒吞童子成为王,有没有问过他自己的意愿?你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?就像你想让我成为他,去重新聚集众鬼或者怎么样,你又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?”

茨木沉默了。

“你不知道,”酒吞轻声说,“而且现在你也不敢想了。”


一时间谁都没有再说话,小小的公园里又恢复了安静。

鬼垂着头,神色晦暗难辨,手紧紧地握成了拳,指缝间溢出几缕黑炎。

酒吞把那只手抓起来,一根根地掰开手指,鬼尖锐的指甲已经把手心划出了血痕,茨木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,木然地立在原地任他摆弄。

酒吞叹了口气,揽过那颗低垂的头颅,安慰地抚摸他的头发。

“……你说得对,其实有很多事,我都弄不明白,”过了许久,茨木终于开口,“这个世界是弱肉强食的,要想存活下来,只能不断地变强,或者依附于更强者,我所知道的,唯有这一点而已。”

酒吞沉默地听着,没有停下手指的动作。

“回想起来,遇见酒吞童子之前的事,我都不太记得了,”茨木说得很慢,或许是因为他不擅长这样说话,“是一个傍晚,我记得很清楚,天空很红,我穿过一片森林,看见了河对岸的鬼,他的头发也是红的,他只是坐在那里喝酒,身上却散发出可怕的妖气……他真强啊,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强悍又自在的鬼,从那一刻起,他就成了我的欲望。我开始狂热地渴望能与他一战,他那么强大,我当然会败给他,然后这具身体就可以随他支配,为他所用,这就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。”

“但你们没有交战过。”酒吞说。

“是的,吾友不肯与我战斗,他说……他说茨木童子,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?本大爷要你的身体有何用,你陪本大爷喝酒就行了。”茨木说,“吾友对我……吾友一直都诚心待我,是我愚钝,直到现在都没能领会他的意思。”

他终于不再把现在的酒吞和过去的鬼王一并看待了,酒吞却感受不到一点高兴。

“……无需悲伤,茨木童子,你还活在这个世界上,即使他不在这里,你也可以找到新的欲望和目标。”

“不,”茨木抬起头来,“他一直在这里。即使不像过去那样拥有强大的妖力,他也还是睿智冷静,就像一片混沌中唯一的灯塔,这就是我的朋友,我所追随的王,无论在哪里,他都是最强的。”

酒吞无心听茨木在说什么,鬼炽热的眼神投在他脸上,让他心中也涌起一股灼热的痛楚,不知为何他觉得,这一次茨木的目光没有透过去,没有越过他看着过去的酒吞童子,而是看着他,完完全全只看着现在的他。此刻他也好像能够明白一些酒吞童子的心情了,被那种饱含信赖的痴迷目光注视着,怎么能拒绝得了对方呢?他整个人被那种温暖而疼痛的情感包裹,像浸泡在烈酒里似的目眩神迷。

“……但是你说得对,”茨木的声音又从耳边传来,把他的神智拉回现实,“当时的酒吞童子总归已经不在了,妖怪的时代也过去了,我不该把自己的愿望强加到现在的吾友身上。”

他的声音很平静,甚至带上了一点笑意,那声音听起来十分模糊,到达耳畔的一瞬间就散了,酒吞不得不集中注意力去捕捉它们。

“看来时间快到了,”像从很远很远的远方传来,茨木说,“吾友如今也有了自己的生活,对于你来说,我的存在反而是个麻烦吧。你不应该被任何东西束缚,你该永远自由而强大,我不会让自己成为你的累赘。”

他说的每个字酒吞都懂,但它们连在一起的意思让他产生不好的感觉。

“你在说什么?”酒吞追问,“你到底在说什么?”

茨木童子只是笑着,真正轻松愉悦的笑容浮现在他脸上,而他的面容也一点点模糊了,大片紫阳花消散了,土地与树木消散了,夜空也消散了,整个世界都在一点点消散,酒吞的目光却无法从那张脸上移开,傲慢的金色眼睛,角和瘢痕,微微张开的嘴唇——

“由你来决定,吾友。”




酒吞猛然睁开眼睛。

白。白的天花板,白的灯,白的墙壁,白的屋子。

他眨了眨眼睛,感到脑袋昏昏沉沉,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,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。


“啊,先生你醒啦。”

一个护士从旁边过来扶他坐起,她的衣服也是白的,大片的白色让人感到不适。

“我怎么……?”酒吞一出声,才发觉自己的嗓音十分干哑,声带有种久未使用过的滞涩感。

“你在山上摔倒了,被登山队发现送来的,”小姑娘耐心地跟他解释,“已经昏睡好几天了,雨季上山要小心些呀。”

酒吞坐在那里,听着女孩子的声音在耳边回响,总觉得心中空荡,像遗忘了什么要紧的事,但他很快就把注意力集中回当下,他来丹波山地只是一时兴起,受伤在计划之外,所幸休了长假,也没耽误什么大事。随身的贵重物品一件不少,只遗落了一个保温杯,没什么可在意的,身体没有大碍,略作观察就能出院了,这比什么都来得好。


出院那天天气很好,就像他进山的那天一样,早晨的温度还并不很高,酒吞站在建筑物的阴影里感受凉爽的风,风从山的方向来,夹杂着森林特有的气息,他喜爱这种气息,这种气息让他觉得亲切。

回程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好,他坐在车里,即将回归正轨的感觉漫溢开来,令他感到一点难以言说的惆怅。他将手揣进外套里,却在衣兜里摸到了一个小小的方块状物体,他立刻想起了那是什么,好笑地把它取了出来。

一个御守躺在手心里,神社常见的式样,花纹是金红色的,出发前他路过神社,熟识的神主守在门口,带着一脸莫测的笑容把这东西硬塞给了他,说什么满载而归,爬个山要载什么归?酒吞从来都不太理解他的脑回路,若不是对方是少见的能与鬼怪交流的人,他们大概不会有机会认识。

车行驶得很平稳,他渐渐觉得困了,最近他总是很困,一靠上什么就能立刻睡着,像是加了好几天班,精神透支的那种疲倦感。他握着那个御守,很快就睡了过去。



这次的梦很长,山林,溪水,红色的月亮,城门,街道,百鬼夜行,过去梦中的无数个破碎画面被拼合完整,他是个误闯此地的画外人,独自在画面之中,什么也不做,只是看着它们流逝。

而变化中仍有不变的东西,手中的酒,长着利牙的葫芦,不知何时来到身边的白发鬼,他古井无波的心中开始产生情绪,烦闷,有趣,愉悦,哭笑不得,他也头一次开始长久地注视某样东西,或者说对来自外部的关注给予回应,或者别的什么,总之他开始看见对方,不再是画面中一个模糊的影子,对方的形貌一点点变得清楚,白色的头发,红色的角和瘢痕,金色的眼睛,还有铃的声音,这些东西共同构成了他所熟悉的名为茨木童子的鬼。山林,溪水,月亮,茨木童子追着他到每一个地方,于是那些画面也逐渐变得清晰,一掠而过的枫叶林,京都的骚乱,阴阳师,武士,行脚僧,酒,刀的寒光,接着他的视线脱离了身体,轻得仿佛没有重量,在空气里看着茨木童子,鬼的眼泪又是什么样子?也无人见过,而他现在知道了,是红色的,浓稠的,每一滴都饱含着强烈的恨和杀意,烈毒腐蚀脚下的泥土。他很烦恼,这样不对,他是不该有烦恼的,他不该被酒以外的东西牵动情绪,得解决它才行。他看见自己伸出手,那具无头的尸体崩裂开来,红色的触手扎进泥土里,生出了木头的纹路,白发鬼被捆缚其中,挣扎着抬起头看了他最后一眼,然后那颗脑袋就垂下来,很安静,无声无息。他尖锐的指甲触到了蓬乱的白色头发,从中穿了过去。


“……掉头。”

酒吞睁开眼睛,声音嘶哑地对司机说。



山里很安静,他能清楚地听见自己剧烈的呼吸声,人类的身体没法在这种地方奔跑,但他尽可能地快一些。傻逼,他边走边想,自说自话的傻逼,教了这么多年都白教了,懒惰的,自大的,不肯用心的家伙,永远只是把结果摊开在他面前,不问他接不接受,不该揍吗?揍死都不为过,他只是懒得动手而已,何况揍了也不会好,茨木童子像是生来如此,惹人发火的本事永远是一等一的,他又能怎么样呢?茨木童子只是想对他好,哪怕方式不对,也不该被轻视。

他找不到摔下去的地方了,焦急地在原地打转,甚至试图对比记忆中灌木丛的形状——然后他又摔了下去,这地方的灌木浓密过头,掩盖住了下面的山坡,上次他八成也是这么栽的,但这一次他早有准备,身体倾斜着滑下去,利索地着陆,紧接着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保温杯,就那么躺在草丛里,周围光秃秃的,除了草什么都没有,他凭着感觉往前走了几步,手掌探出,碰上了一道透明的墙壁。


他没有犹豫地走了过去,他知道那后面有什么,山谷,草地,流水,花,一棵大树,这些东西依次映入眼中,与他脑海里的印象重合,但这次他不再浪费时间,径自走到树下,仰起头看着那只沉睡的鬼,白发红角,神情安静,没有被漫长的岁月侵蚀分毫。

他盯着那双紧闭的眼睛看了片刻,把手搭在树上。

缚住鬼的枝条逐渐破碎,化为飞灰,鬼的眼睛在他面前张开,眼中却没有丝毫惊诧,而是布满熟悉的笑意。恶鬼,酒吞想,从一开始就尽在这家伙的掌握之中,从他摔下山坡的那一刻开始,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幻境里,这只鬼明明可以解释一切,但他偏不,他陪着酒吞演完了长长的戏,又自己滚回瓶子里,等着酒吞决定要不要把他放出去。这其实也由不得酒吞,茨木童子实在是个大麻烦,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是,他对这一点毫无怀疑,他也清楚一旦放出了这只恶鬼,他这辈子都别想再甩掉对方,可能还要搭上下辈子,下下辈子——今后的很多很多辈子。

鬼从树上落下来,一头栽进酒吞的臂膀里,俯首看他,神情得意得让他想揍人。

酒吞又气又好笑,更多的是庆幸。并非所有失散都能重聚,他知道真正的麻烦从现在起才算开始,但他没办法抵抗这种渴望,像他这样的家伙很难彻底爱上什么,也很难疯狂地渴求什么,一旦有了,这渴望就绝对无法遏止。为此他要投身下去,与时间的洪流对抗,他不知道结果会怎样,只是决定迈出这一步,而从这刻起他就重新掌握了主动权。臂弯里的鬼睁着一双淡金色的眼,丝毫不知自己今后要面临怎样凶猛的反扑,他也并不打算提醒他的猎物——


他只是收紧手臂,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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